第十六章 七

罗成周五中午出院,直接去参加市委常委扩大会。医生看着窗外的暴雨说:“你应该再在医院里休息治疗两天。”罗成说:“你们已经多扣了我两天。”他和接他的洪平安、罗小倩一起往外走。到了住院处门口,叶眉收着雨伞迎面进来。洪平安说:“一块儿上车吧。”洪平安把车开过来,罗成坐前面,叶眉、罗小倩坐后面。

洪平安一边开车一边说:“今天的扩大会整个是围剿你的阵势。”

罗成指了指后面:“当着小孩不说大人事。”罗小倩说:“我什么都知道。”

车先到了罗成家,放罗小倩下车。罗小倩对父亲说:“你不要太激动,你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罗成说:“今天是你生日,爸爸开完会就回来给你过生日。”

车往市委开的路上,洪平安说:“你一看会议室的布置,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叶眉坐在后面说:“要调你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估计你在这个会上会孤军奋战。”罗成黑着脸没说话,莫名其妙地想到烈士上刑场。他聚了聚精神,试着自己能不能扛住这一搏。他又想到大禹。他相信大禹绝不是官僚,而是身先士卒的百姓首领。想着大禹千里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也是一个体魄过人的铁汉。

车破着大雨到了市委办公楼,几个市委办事人员迎上来:“罗市长,人都到齐了,就等你了。”罗成一看表,离开会还有十分钟,这真是摆好了阵势等他。

叶眉说,她就在楼里等着常委扩大会开完。

罗成和洪平安上楼推开了会议室门,一屋人早已坐好,见他进来都转过脸来,气氛异常。长圆桌首端坐着龙福海,两侧坐着常委,末端的座位留给了罗成。罗成坐下,发现一左一右是孙大治、贾尚文。龙福海一左一右坐着许怀琴、龚青琏,再过来一左一右是马立凤和纪简明,再过来是范人达、蒋政和。这也真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坐法。扩大会自然是扩大常委以外的人,副市长魏国、文思奇、阮为民扩大了进来,宣传部长张宣德扩大了进来,还有就是魏二猛、龙在田等三四十个黑三角开发区的大小干部。洪平安、王庆因为罗成事先力主,也被通知到会。不是常委的人两三层包围了常委会议桌。罗成注意到龙福海那一头墙上挂了两幅刚裱好的大字,一幅是“黑三角开发区前程远大”,还有一幅是题赠黑三角开发区的“蒸蒸日上”四个大字,落款都是“赵彪”。

罗成心说:这可真是拉大旗做虎皮了。

龙福海也便拉大旗开始了,他一指身后两幅大字对全场说:“这两幅字大家都看到了,是赵老亲笔所题。咱们黑三角开发区是天州经济腾飞的龙头,是大有发展前途的新生事物,被上上下下所关注。开发区是上马还是下马,是巩固发展完善提高,还是否认它抹杀它取消它,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前些天,罗成同志带了几个人去黑三角考察,做出关闭开发区百分之八九十煤井煤窑的决定,还提出开发区体制是否需要存在的问题,开发区广大干部反应强烈,第二天就送来连夜写就的报告,告状的信更是包围了市委,寄到省里的也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紧急召开了常委会,撤销了罗成在黑三角做出的决定。本来,”龙福海一指全场,“问题算解决了,黑三角局势稳定人心安定,煤炭生产蒸蒸日上,不仅赵老听了汇报翘大拇指高兴,省里观摩天州梆子会演的各部门领导也赞不绝口。但是,罗成同志坚决要求再开常委会重议。据说,还代表尚文、大治二位的意见。”

孙大治、贾尚文坐在那里困难地顶住压力。

龙福海接着自己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其余几位常委碰了头,决定不但召开常委会,而且召开常委扩大会。真理越辩越明,与会者都可畅所欲言。”

全场静了一下。

魏二猛弓着身站了起来:“我们认为开发区只能上不能下,详细的理由在报告中都写了。今天我特别要重申的是四点。一、认为开发区煤炭生产有安全问题因而必须关井关窑是没有道理的,我们认为,整个开发区煤炭生产具有完善的安全保障体系。当然,同全世界全国所有的煤炭生产一样,绝对的安全是没有的,我们绝不能因为个把伤亡事故就取消黑三角的煤炭生产。二、开发区成立近三年来,给国家上缴税收近两千万,这个贡献是不容忽视的。三、消化了一万多农村剩余劳力,扩大了社会就业。四、开发区是天州的新经济区,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诸如环境污染等问题,但应该在前进中解决。”魏二猛最后说:“我们的结论是,开发区除了个别煤井煤窑需要整顿再生产,绝大部分煤井煤窑都不能关。在这个经济基础上,开发区的体制才有综合发展的前景。”

罗成知道,今天龙福海可以当首领,有人冲在前面为他厮杀。自己必须独当四面。他说:“魏二猛刚才拿黑三角煤炭生产与全世界全国煤炭生产相比,还讲煤炭生产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安全,那我在这里就要说明,煤炭生产有一个数字,叫作万吨煤死亡率,这是衡量安全水平的指标之一。而黑三角开发区近几年来表面上没出现过死伤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事故,但小事故接连不断,万吨煤死亡人数不仅远远高于国际煤矿的平均数字,远远高于国内大中型煤矿平均数字,还大大超过中小型煤矿的平均数字。”

魏二猛一指身边一个干部:“我们管理局统计处有人在。”

罗成立刻跟上了话:“你们的统计我看了,全区八百多个煤井煤窑,绝大多数伤亡事故你们都没统计。我一个井一个井做了调查,只要矿主将伤亡事故略做赔偿平了,你们都没有进入统计数字。”魏二猛说:“不存在这种情况。”他身旁不远处那位统计处长站起来还没开口,罗成就给了他一句:“你要坚持出伪证,就要承担全部责任。”那位处长干站了一会儿,坐下了。

空气很紧张。龙福海脸色不好。

罗成接着驳斥:“今天讨论黑三角开发区的安全问题,为什么没把天州煤矿叫来?开发区八百多煤井煤窑不仅自身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还因为四面包围天州煤矿打断水层,成倍增加了天州煤矿井下水,一旦发生重大事故,哪位敢承担责任?”魏二猛身旁的龙在田说:“我们安全处技术处都来了人,他们保证不会发生这类情况。”罗成指了指龙在田用手介绍的几位:“你们这几位安全处技术处处长,凭什么保证你们的煤井煤窑没打断水层危及天州煤矿?”几个人嗫嚅道:“我们对各煤井煤窑准许采掘范围做了规定。”罗成说:“你们下井看了吗?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的一纸规定什么作用也没起呀。”龙在田嘿嘿了两声,给几位处长补气:“我就下过几个井,没问题。”罗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龙在田,你在今天这样一个严肃的会上敢妄言,胆子也太大了吧。你说说你下过哪几眼井?看到了什么情况?”

罗成一指记录的秘书:“会议有记录,你要对你讲的每一句话敢于负责。”

龙在田飞快地眨着眼睛,看了看魏二猛不说话了。

龚青琏坐在龙福海身旁昂着小脸讲话了:“我觉得讨论问题要心平气和,要允许大家畅所欲言。”许怀琴坐在龙福海另一边也说了话:“不能别人一讲话,就拿要承担一切后果来堵人嘴。”罗成坐下了,面对全场说:“如果是观点,尽可以畅所欲言。如果要讲实证,我再一次重申,每个人务必讲真话讲实话,要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他接着说:“刚才魏二猛还讲到开发区近三年上缴税收近两千万,准确的数字是一千八百七十七万,难道账仅仅就这么算吗?开发区几个乡在未成立开发区前,也有若干税收,虽然不多,也不能抹掉,最重要的是,三年来税收一千多万,但是破坏的环境旅游资源,我初步估计了一下,价值几个亿。”

龚青琏说:“这可能太夸大其词。”

罗成说:“黑三角开发区的几个乡原属女娲县、太子县、西关县,山上植被丰厚,水资源也丰富,现在全遭破坏,要整治如故,没有三四个亿下不来。这一损失我还会请北京来的专家考察组计算。我们不能做一个短见的政府。举个例子,如果我们随随便便将黄河长江搞干枯了,你们说,整个中国从大资源上算损失多少?黑三角开发区同样是这个道理。”罗成停一停接着说:“黑三角开发区现在有一万多人在挖煤是不错,但是我们开发了绿色经济、旅游经济,同样可以消化剩余劳动力。卖摊位卖准许证是容易的,但容易的事又常常是不负责的事。我们要合理配置资源,组织最好的经济发展模式,才是负责的。这我也就讲到了魏二猛说的第四点,所谓开发区是天州的新经济体制,我要不客气地说一句话,”他面对着全场,也面对着龙福海,“目前黑三角开发区其实就是一个没计划没规划乱卖国家资源摊位的收费处。”

龙福海拍桌子暴怒了:“你说别人岂有此理,你这才叫岂有此理。”

马立凤一看龙福海大盘脸都气歪了,立刻跟话:“罗成同志这样讲话,确实太过分了。”魏二猛、龙在田等人说:“我们坚决反对这样污蔑黑三角开发区。”许怀琴说:“这是老龙同志几年来亲自抓的典型,随随便便就全盘否定,太不负责任了。”龚青琏在她对面也说话:“这种说法确实有点过分。”纪简明似乎也需要在龙福海如此暴怒时有个表示:“无论如何,把开发区说成收费处是不太合适的。”

龙福海有了帮腔气势足了,也从容了,大手一挥全场:“这不是我龙福海一个人的作为,事关天州市上上下下和开发区上上下下多少人的辛苦工作,怎么能随随便便一风吹呢?”

罗成隔桌对着龙福海说:“我刚才讲话是尖锐一些,关于黑三角的话,我已经憋了好几个月了。”龙福海冷刺地说:“终于还是憋不住了。”罗成说:“确实是憋不住了。”他一指窗外白花花的暴雨,“你们看到这大雨没有,黑三角开发区相当一块地盘就在女娲县,女娲县能出女娲的传说,就因为那是个低涝多水灾的地方。地上闹水灾不是开玩笑,如果天州煤矿井下闹水灾更不是开玩笑,你们不怕承担责任哪。”

龙福海恼火地说:“你满口责任责任,你说话负责任吗?”

龚青琏坐在龙福海一边说了一句:“干脆把咱们天州的所有生产都停了,就什么安全事故责任都不用承担了。”马立凤帮腔:“不能说掉一两架飞机,就停下全世界的航空啊。”罗成对这种胡搅蛮缠十分愤怒:“现在的问题是,明明看到一架飞机有重大安全隐患,我们不让它停飞,难道不是犯罪吗?”

龙在田在外围嘿嘿了:“罗市长您不该老这样吓唬人。”

马立凤平时八面玲珑阿庆嫂今天有点赤膊上阵,她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在天州长干的,要对得起上上下下和老百姓。不能像有些人,明天可能就拍拍屁股走了,今天大刀阔斧说话全不负责。”这句话在罗成就要被调走的一片传闻下,显得十分毒。

全场冷成一个冰窖看着罗成。

罗成脸色不好地站了起来,因为晕眩,他忽悠了一下,坐在他身后的洪平安伸手扶他,他拒绝了。他站稳了自己,对全场说:“我也许是在天州干不长了,但我在一天,就要坚持一天己见。我郑重要求今天的常委扩大会重新审议上次常委会的决定,立刻把该停的煤井煤窑都停下来,进行全面整治。”他举起拳头大声说道,“你们没下过井,不知道那里危在旦夕。”

龙福海却对他的激动无动于衷,居然当着众人面掏出烟来,独自一点,撂下打火机说:“既然罗成要求重新决议,常委十人都在,就决议一下吧。我个人认为,”龙福海举了一下手,“黑三角开发区要上不能下。关井关窑是错误的,要坚决否定。”龚青琏也举了一下手:“我同意老龙的意见。”许怀琴也举了一下手:“我也同意老龙的意见。”马立凤举了一下手:“我同意老龙的意见。”纪简明停了一下,半举了一下手:“我觉得做安全大普查是必要的,个别问题严重的煤井可以停产整顿,整个开发区还是要发展。”再过来范人达、蒋政和两人面对面看着,龙福海一指二位:“你们的态度呢?”两人为难了一会儿,范人达说:“我情况不太了解,罗成讲的安全问题确实很重要,但是不是需要这么大比例关井停产,我还吃不准。”蒋政和立刻附和道:“我也基本这个意思。”龙福海说:“不勉强你们,待会儿你们想举手支持也来得及。”

他隔过二人问罗成一左一右的孙大治和贾尚文。

贾尚文涨红着一张胖脸,摘下眼镜又戴上,表不出态来。孙大治让到最后说:“我还需要再考虑。”贾尚文又困难了半天,不敢看龙福海也不敢看站在一旁的罗成:“我也再考虑考虑。”龙福海一指对面站的罗成:“就算这后四位都弃权,你罗成现在一比五也无法通过新决议否定常委会旧决议。”他又非常严厉地一指蒋政和、范人达:“你们现在考虑好了没有?”蒋政和、范人达低着脸把手草草一举。

龙福海说:“罗成你看见了,现在已经一比七。孙大治、贾尚文,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事关重大,弃权总不是上策。”

罗成一指龙福海大声说道:“我们不能成为历史的罪人。”

龙福海却唱戏般地哈哈大笑了:“太言过其实了。”

马立凤挺着身坐在那里跟话:“真是太言过其实了。”龚青琏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有点言过其实。”许怀琴也跟了一句:“太言过其实。”

罗成站在那里孤立无援地喘着粗气。他扫视了一下会场,合上笔记本,有些疲惫地说:“那我只能宣布退出这个常委会。”龙福海说:“那是你的自由。”罗成又看了看全场,拿起笔记本疲惫地转身准备往外走。会议室门被撞开了,是市委办公厅的一个副主任,年轻人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

龙福海虎起脸:“这是干什么?”

年轻人报告:“天州煤矿被淹了,二百多人被封在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