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龙福海听说省委调查组回去做了一个不偏不倚的中性报告,他一下万分踌躇。接着又听到消息,报告对他有利,他又高兴得手舞足蹈,和马立凤吹了很长的牛。又接着听到,调查组的报告其实对罗成有利,他的大盘脸晴转阴一天的坏气象。
最后知道,省委一时还不会下结论,要再观察。
他看着办公室窗外的暴雨背着手踱来踱去,抖双手对马立凤说:“现在可真是顶牛,看谁顶得过谁。”事关大局,马立凤总是很老实坐在一边,听任龙福海自己刨思路。龙福海站住了:“说来说去还是咱们优势,罗成要不是夏光远对他三分偏心眼,早就滚蛋了。现在要从四面八方合围罗成。”停了会儿,他坐下问:“罗成怎么样了?”马立凤说:“他昨晚回到市里,先到看守所看望了那个教过他的严富道,回到家就高烧四十度,连夜送医院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医生怀疑他肺有恶性毛病,拍了片子,又说可能没大问题,只是存疑。”龙福海眼睛溜溜转了几圈:“想办法把片子调出来,我找人再看一看。”马立凤点头:“好。”龙福海又说:“一个很有利的情况,这两天市里又出现告罗成的举报信,估计往省里去的也少不了。”
马立凤说:“那省委也不会调查第二次了。”
龙福海说:“那要看你举报的内容增加多少新意,有多大分量。这次黑三角的事情罗成又惹翻了多少干部,到一定时候不用再来调查,夏光远也会把罗成这个惹事鬼调到省里坐冷板凳。”他一指马立凤,“罗成一个市长,去看守所和一个犯人叙旧情,这已经既成事实,要想办法好好利用一下。”
马立凤点头:“最好传到皮副部长耳朵里。”
龙福海说:“这有的是办法。”又叮嘱马立凤,“一定把罗成的X光片子调出来,我再找人看一看。罗成肺上真的长块肿瘤,我也就不费这么大劲了。”又一摆手说,“不能心怀侥幸,还是要调动一切手段掐住他。”
龙福海站到窗前看着外面大雨:“魏二猛怎么还没到?”
马立凤也站过来,一指院门处:“那不是来了?”
隔着雨雾,逐渐看清一辆白色大奔亮着车灯开进院子,画了一个弧线,停到楼门前。龙福海首领地往转椅上一坐,摆手让马立凤也坐下。
魏二猛推开门送进笑脸,弓着身进来了。
龙福海迎面就问:“办得怎么样了?”魏二猛说:“您连夜吩咐,我还不是连夜办,搞了一个通宵,都现成了。”说着,他从包里先拿出一份打印文件放到龙福海面前:“现在是两条战线作战,这是第一条,正面作战,就是您吩咐的程序斗争,我们黑三角开发区打给市委的报告。”龙福海嗯了一声,接过看。魏二猛弓在一边指点介绍:“我们要求市委重新考虑领导小组和市政府在黑三角现场会做出的决定,黑三角开发区煤炭生产有足够的安全保证,还计划边生产边进行一次安全大普查,我们的要求都写在了上面。”龙福海点头说:“好。”魏二猛说:“另外,第二条战线,是程序外的斗争。您看,这是几封告罗成的信,先给您送过来看一看。行了,我们也就漫天遍地寄出了。”
龙福海拿起花镜把几封信略扫了一扫:“我只管收信,写信是你们的事跟我无关。”魏二猛弓在一边连连点头:“那当然。算我当了邮递员,信寄到您手里。”龙福海翻着几封信的结尾:“都是匿名的?”魏二猛说:“署名也找得下人,罗成要端大伙儿的饭碗,谁不想撸袖子跟他干?只不过我们还是采取这样的策略。”龙福海说:“好,那我就把你们的报告上常委会了。”又指着魏二猛,“你们这阵关节眼上可不许乱出岔子,别发生重大安全事故。”
魏二猛从龙福海桌上抽出烟递给他,又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火:“您放心,哪儿有那么多事故?罗成那纯粹是虚张声势,吓唬老百姓。”
龙福海召开常委会,合围因病缺席的罗成。
罗成不在,龙福海真是什么事全由自己当家说了算。他往椭圆会议桌顶端一坐,茶杯一挪,材料一放,就把场面压得稳稳的。龚青琏不远不近坐着,透红的小脸笑得灵活放光。纪简明那张黑黄的乡土脸也多了轻松。许怀琴坐在一边像个言听计从的助手。马立凤也活泛了,坐下还有弹性地颠了颠。孙大治方着一张聪明脸,扶扶眼镜笑笑,随和得很。贾尚文高高胖胖地一坐下,也搭讪地左右看看,有点找不着北的二难受。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范人达坐在远处,他对面坐着市政协主席蒋政和,都摆成驯服样听凭龙福海说这说那。
龙福海发现,少个罗成,会议气氛大不一样。
真把这块硌人的骨头咽下去消化了,就万事大吉了。
这么想着,他拍了拍面前的材料就开会了。他说:“罗成前几天到黑三角开发区考察了一番,精神可嘉,螺丝拧得太紧了,把自己拧坏了,躺倒住院,也把黑三角上上下下拧了一个怨天尤人。”他停停说:“我这话不是夸大其词。他前天在黑三角做出两项决定,一是让开发区大小煤井关井停产,二是提出讨论开发区体制有没有存在必要。”他拍了拍桌上的材料:“黑三角开发区群情激愤,连夜送上报告。报告我今天早晨已经请大家传阅了,讲得非常好,安全是必要的,生产更是必要的。不生产,没有安全问题。要在生产中讲安全。所以,开发区领导班子首先要求继续开井生产,同时在生产中进一步完善安全保障体系。你们也都看到报告了,里边讲了二十条周到措施。一个社会怎能停下生产讲安全呢,我们满马路也不能停止交通讲安全嘛。”龙福海讲着讲着气势磅礴了:“真要下一个令,别的不停就停下汽车行人交通,我们还活不活?道理是一样的。开发区是天州市的新生事物,关井停产,开发区就名存实亡了,还讨论什么体制问题?魏二猛他们的报告,接着就提出在保证煤炭安全生产基础上,开发区体制不但要存在,还要发展。”龙福海很重地拍了拍桌子:“所以,我个人意见,同意黑三角开发区的报告。拧螺丝瞎拧,拧坏了自己,是个人损失。拧坏了体制,是国家损失。你们看,”他拍了拍面前的一摞材料,“不光是报告来了,各种告状信也来了,诸位收到没有?”有说收到的,有说没收到的。龙福海说:“我们掌权人要是犯了错误,那真要闹得鸡犬不宁了。”
龙福海开天辟地讲完,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放下茶杯一抹嘴:“不要我一言堂了,各位都发表意见。”
马立凤眨着眼不知该不该率先发言。
许怀琴慢条斯理开腔了:“我同意老龙刚才的意思。罗成在黑三角做这么大的决定没请示市委常委,这本身就有些不当。组织程序的不当,必然带来决策上的轻率莽撞。”
龚青琏这时一伸双手:“老龙刚才讲得很透彻,安全生产,安全是生产的注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过,”他隔岸观火大度从容地说,“罗成考察一番,强化了开发区的安全意识,也算有些意义。”他怕这话引起歧义,马上笑着总结:“我的结论很明确,同意黑三角开发区的报告,继续开井生产,同时大力度加强安全保障,开发区的体制应该巩固发展。”马立凤这时跟上主流:“我同意龙书记和许怀琴、龚青琏的意见。黑三角开发区是天州的一颗明珠,不能给它抹黑,要把它越擦越亮。”
龙福海仰声舒缓地笑了:“我们的秘书长什么时候这么有文采了?”
纪简明坐在龚青琏对面神情严谨地望向龙福海:“罗成不请示常委会就做这么大决定,是轻率了一些。”龙福海说:“就这一句?”纪简明一笑:“我的意思都包括在其中了。”龙福海从来是圆活笼统的,他一挥手说:“纪简明说话从来简单明了。既然说罗成做决议是轻率的,那么意思就是这样的决议不经过现在讨论是不成立的,对吧?”纪简明对这样的解释只能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范人达、蒋政和都说情况不太了解。
龙福海也不为难他们,把他们当作跟风的就完了。
他现在先合围两个骑墙派孙大治和贾尚文。他看着挨坐在自己一旁的二位:“现在就剩下二位副书记了。你们那天参加了罗成的现场会,现在让你们投票反对,是不是两难哪?”没有人知道这两位多少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现已成“至交”,也没人知道孙大治传授贾尚文要等到最后裁判枪响再起跑,把站队的抉择权保留到最后。
贾尚文心领神会孙大治的告诫,决定往后让让,他转头看孙大治:“大治先说吧。”孙大治为难地唉了一声,转过头又让贾尚文:“对生产上的事你向来比我更有发言权,你先说吧。”贾尚文到底让不过孙大治,他困难地扶了扶眼镜,扯着脸皮尴尬一笑:“罗成在黑三角开发区确实很深入了一下,我和大治也跟着下了一趟井。”他思忖地停住,不看别人,接着说,“天州煤矿井下水是比过去多了不少,下了就有点感受,所以罗成提出关井停产,我们当时理解,也附和了。”说到这里,贾尚文觉得自己从困难中开出了喘气的豁口,一摊双手说:“总之,那天听了罗成的一番意见,我很容易举手投了票。今天听了老龙和这么多同志发表意见,我好像应该改变观点。”
贾尚文说完这段话似乎爬了一段坡,拿出手绢擦额头汗了。
龙福海心明眼亮又看孙大治:“大治的意见呢?”
孙大治理了理面前放的材料笔记本:“我这么多年管政法,对生产上的事有些隔。现在看来,罗成当时缓一缓下决议,到常委会上再讨论一番,可能更妥当。”龙福海要将罗成之外的地盘全部合围干净,他问孙大治:“那今天撤销罗成在黑三角现场会做出的决议,你认为大家的意见呢?”孙大治守住最后一线迂回余地:“我基本上没意见,但我建议常委会是不是再和罗成本人沟通一下,他形成决议如果轻率了,我们今天形成决议,就不可以轻率。”龙福海大手一挥:“停产一天,要损失多少?经济损失不说,人心浮动,政治损失更大。对一个轻率的决议,要当机立断否定它。”
孙大治随和地一张双手:“那我就再没话了。”
龙福海说:“十人常委会,九人开会形成决议,有效。”
龙福海一步紧一步进行着他的合围。他在办公室里背着手踱来踱去,偶尔站住张开双臂拿两个唱戏的架势,又深谋远虑地走几个开山步。听到电话铃响,马立凤说她已经到楼下了。龙福海问:“东西拿到了吗?”马立凤说:“拿到了。”龙福海便吩咐了几句秘书,乘电梯下楼了。马立凤早已在车里等,司机为他拉开车门。龙福海一上车就对坐在前面司机旁的马立凤说:“拿得顺利吗?”马立凤举了举手中的皮夹:“顺利。”
车在街上行驶,龙福海过了一会儿又问:“没张扬吧?”
马立凤自然能够听懂他的话中话:“我做事您尽可以放心。”
车到了一栋楼,龙福海和马立凤下了车,乘电梯上楼,按着楼层号码摁响了门铃。一个一身医生气的年轻人迎他们进门。宽敞的客厅里坐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先生,一见龙福海来,很亲热地站起来握手让座。龙福海对马立凤介绍:“这就是著名的包教授,大医学专家,我去北京找他看过病,后来就成老交情了。”包教授人很瘦,笑声却很洪亮。寒暄过去,龙福海让马立凤从皮夹里拿出一张X光片,说:“这儿有一张片子,请包教授看一看。”包教授拿过片子就着光线看,那个医生气的年轻人也凑过来,包教授介绍,这是他带的学生。包教授一边看片子一边问:“是你的片子吗?”
龙福海说:“是一个朋友的,前一段时间高烧不止,拍了片子。本地医生说没大问题,又不敢排除怀疑。我不放心,请包教授看一看。”
包教授反复看了,摇摇头说:“我看没大问题,就是肺部有炎症。”年轻人又接过去转来转去仔细看过,冲包教授点头。龙福海和马立凤交换了一下眼色,马立凤添话道:“包教授,确实没有任何恶性问题吗?”包教授又看了看,放下片子:“我看可以确定,没有。”然后笑着说:“这就放心了吧?”
龙福海掩饰住失望:“啊,放心了。”
包教授仰在沙发里伸出手说:“这是不是你本人的片子呀,我看你精神负担这么大。”龙福海笑了笑,没解释。包教授摆了摆手:“大可以放心,不必存疑。”
龙福海应酬完了,和马立凤起身告辞。
电梯里没有别人,龙福海对马立凤说:“我本来就说,对这一点不能存幻想。”
他们赶着时间到了天州宾馆。一进门,大堂经理就迎上来,知道龙福海来看谁,引着他上电梯,告诉说:“在201房间。”龙福海、马立凤一进房间,他们要看望的人就笑呵呵地挺着凸起的大额头站起来,这就是赵平原的父亲赵彪,过去天州地改市之前的地委书记。
赵平原在一旁对他父亲说:“龙书记常念叨您。”
赵彪伸出满是老人斑的手握龙福海,那一握还很有劲。龙福海扶着他坐下:“欢迎您回天州看戏,欢迎您回来检查工作。”赵彪一仰脸开怀笑了。赵平原又着补龙福海这一头:“我和老爷子刚才还说你这么多年稳定天州形势不容易呢。”这回轮着龙福海哈哈笑了,笑得半晚辈半当家:“我能力有限,有时想稳还稳不大住,还要靠您多撑腰。”赵平原坐在老爷子身旁说:“我父亲刚才说了,省里很可能要把罗成调走。”
龙福海眼都亮了,马立凤激动得像小百姓中了头彩。
赵彪却老态从容地摆了摆手:“还没有形成文件,只能当参考消息。”又说:“一个人做事急功近利膨胀野心,难免孤家寡人最后垮台。”龙福海笑容满面地搓着双手:“今晚就请您看第一场戏,霸王别姬。”赵彪说:“想当霸王的让他去别姬,你要学刘邦善于团结一班人,最后才能稳住。”
龙福海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