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六
贾尚文这几天日子不好过。这不好过别人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
罗成骑车下乡了,市政府这一摊日常工作都交给他主持,他对这毫不在乎,本来就是准备当市长的人,安排这一摊事也不能说不是里手。领导小组的事,罗成交给孙大治主持,贾尚文配合,这贾尚文也并不觉得太添累,遇到大事,打电话和罗成商量又很方便,一部手机到哪儿也能找到罗成。贾尚文现在心头真正的累,是脚踏两只船。
他看透龙福海已经对他有点起疑。龙福海虽说面上还把他当作自己人,贾尚文见龙福海也一如既往,但是,彼此都有一点说不清楚的隔。回到家,他躺到沙发里长嘘短叹。宋晓玲说:“你到底烦什么,讲一讲就理清头绪了。”贾尚文点着烟,仰脸看着自己喷出的烟在上方画问号:“跟你讲也没用。”宋晓玲坐近他,把他腿搬到自己膝上,慢慢捶着。贾尚文又叹一声,坐了起来。摆在他面前的难处这两天正折磨他。和省委调查组谈话,他谈了个哼哼哈哈。皮副部长问他,说话怎么这样模棱两可?他当时笑笑说:“我这个人对人事关系比较马虎,对出现这样的举报信没有思想准备,觉得常委一班人大面上都过得去,工作也还正常,彼此风格有些差异是天经地义的。老龙和罗成关系有些紧张,这也是一般一二把手之间难免的,我看着不太敏感。”
他与调查组的个别谈话同在常委会上的态度其实一样。
和省委调查组谈话后,龙福海问他和调查组谈得怎么样,他当着龙福海又说了个哼哼哈哈。
宋晓玲说:“既然只能哼哼哈哈,那就哼哼哈哈呗。”
贾尚文说:“一个月前哼哼哈哈能哼哈过去,这一回哼哈在龙福海这儿就交代不过去了。他本来就对我心存怀疑了,这一回要不死命地替他干一下,把罗成往坏了说,那跟他那么多年全成气泡,一吹了了。”
宋晓玲说:“那你为什么不死命地为他干一下?”
贾尚文说:“一个,我现在对罗成确实下不了黑嘴;一个,龙福海已经起疑了我,我即使再跳出来替他卖命,也肯定是晚了。与其卖了白卖,不如就这样哼哼哈哈,让他不满意也就算了,犯不着再多得罪一个罗成。”宋晓玲眨着眼睛说:“你既然想明白了只能这样哼哼哈哈,还烦什么?”贾尚文一下站了起来:“调查组再几天就走了。”宋晓玲说:“那怎么了?”贾尚文说:“我在想,是不是干脆反戈一击,把龙福海那一套全抖搂给调查组,豁出去押这一宝了。”
宋晓玲说:“那你肯定就死踏罗成一只船了。”
贾尚文摆双手叹气道:“总比一只船踏不着强吧。也可能就这一下说不准就把龙福海干掉了,罗成一统天州,我不就跟着干了?”宋晓玲说:“可我看你这两天说的情况,调查组没这个意思,常委大多数也都围着龙福海,你这么干是不是就把自己干栽了?”贾尚文摇头:“都是未知数啊。”宋晓玲说:“你不和许怀琴商量商量?”贾尚文说:“虽然是老同学,这话也不能商量,传到龙福海那儿,更里外不是人了。”
宋晓玲说:“你可以和孙大治谈一谈,你俩处境差不多。”
贾尚文沉吟着踱了一会儿:“好,我试探一下。”
贾尚文登门拜访孙大治。预先打了电话,到孙大治家还是碰上了人,是公安局长关云山。关云山见了贾尚文倒不回避,谈的是抓马大海马小波,至今没抓到。孙大治扶了扶眼镜,脸上浮出一笑,对关云山说:“我也没催你,你继续进行就是了。”
关云山又谈了几句,起身告辞了。
贾尚文和孙大治扯了几句闲,长叹一声:“你是早晚要跳到省里的人,啥事落个超脱。我不行,忽悠在中间,成了夹心饼干二难受。”
孙大治一听就明白贾尚文来谈什么了。
两个人过去并无什么私交,今天也便有了几分私交。
孙大治说:“咱俩的思路是一致的,一个班子内部不愿意搞得剑拔弩张,差不多就行了。”贾尚文接过孙大治递过的烟,点着了火,抽了一个近乎:“你看天州这政局是个什么前景啊?”孙大治想了想:“你还真是问了个问题,现在关键看省委调查组。”贾尚文问:“你看他们什么意思?”孙大治眯起眼思索着,摇了摇头:“我还没看清楚,这个皮副部长我过去也不认识,确实看不透他。”孙大治停停又说:“调查组不会做什么结论,他们调查完了,回去向夏光远和省委常委汇报,那时才有结论。”
贾尚文觉得今天来孙大治这里建了一份私交,算是一点收获。他干脆把话问亲近:“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让你帮我拿个态度。这事我只和你商量,不会再和别人商量。”孙大治自然也知道两人今天出现了过去不曾有的私交,他说:“尚文兄,我知道你是站在中间耐不住了。我劝你还是要沉住气,不要图一时痛快,一定要等到最后时刻。”贾尚文听明白这话,他问:“有没有最后时刻?什么时候是?”孙大治说:“最后时刻肯定有。什么时候,全凭睁大眼盯着。就和百米比赛起跑一样,早跑了肯定犯规,跑慢了也不行,一看裁判举枪,你就做好准备,枪一响,你第一个起跑就对了。”
贾尚文说:“你这讲得还是太抽象。”
孙大治说:“原则就是,把最后选择的权力留给自己。”贾尚文说:“这道理我明白。”孙大治笑了:“你要完全明白,就不会这么着急。天州这龙虎之争不会旷日长久,你耐心点,要以天为单位盯着局势变化。除此以外凭空瞎想,折磨自己,毫无必要。”贾尚文伸手和孙大治握了握:“你这真是肺腑之言哪。”孙大治说:“说一千道一万,说到底是个火候问题,再说白了,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别错过就是了。”
贾尚文叹了口气,又拉了拉孙大治的手:“咱们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天开始,咱俩就算是至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