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五

马立凤精心准备了和调查组的个别谈话。

早晨司机开车来接她,问她去哪儿,她说:“先去罗市长家看看,然后去天州宾馆。”司机听说她要去罗成家,疑惑了一下。马立凤却拍了拍自己身旁放的一个大纸袋:“罗市长下乡去了,我给他女儿送点吃的。”司机笑笑,算是听明白了。马立凤却从容观起街景。这都是她今天要和省委调查组谈话的铺垫。平时除了陪龙福海转街,或办机密私事,一般她还是喜欢用司机开车,这样来得更派更秘书长。

到了罗成家,罗小倩和香香正在院子里浇花浇草。

罗小倩说:“我爸爸下乡了。”

马立凤提了提沉甸甸的纸袋:“我这是给你们送点吃的,腊肠腊肉,已经蒸熟了,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切一点。上次给你们送过,味儿不错吧。”罗小倩有些疑惑地看着马立凤。马立凤笑着把纸袋放到院中小石桌上,拍了拍罗小倩肩膀:“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

罗小倩疑惑地微微摇了摇头。

马立凤说:“你爸爸这个人干事有魄力,说真的一开始我们有些不习惯。现在别人不说,我已经比过去习惯多了,我还是挺佩服你爸爸的。”罗小倩眨着眼。马立凤接着说:“我上次来你家送腊肠,就对你爸爸说了,我对他的工作魄力还是很佩服的,真要在天州干得长,还真能改变天州面貌,怕的是他干不长就走了。你爸爸说,他干得了才来,来了就一定干得了。”她指了指罗小倩和香香,“那天你们都在场,听见我和你爸爸这么聊来着,是吧?”

罗小倩和香香都眼睁睁地看着马立凤。

马立凤接着说:“你爸爸那天还对我说,干工作,一是靠上面支持,二是靠个人能力。你马立凤在天州有老龙支持,你就什么事敢杀伐决断,因为你有老龙的支持。我来天州,也是有人支持的。你爸爸说完就哈哈笑了,记得吧?”罗小倩一脸疑惑地看着马立凤。马立凤却又拍了拍罗小倩的肩膀:“好了,我上班去了。”又对香香说:“腊肉和腊肠吃的时候要切薄一点,腊肠斜着切,腊肉肥瘦搭配着切。”

马立凤出了院子坐上车走了。罗小倩疑疑惑惑送出院门口。

马立凤回头看了看,不禁有些可怜这脑筋不够用的小嫩雏。

马立凤一到天州宾馆皮定中房间,皮定中和秘书小苗已在等候。

皮定中很宽和地坐在那里开始:“你是市委秘书长,和所有常委都有直接工作接触,可能了解情况最全面,所以和常委个别谈话你是最后一个。”小苗在那儿记录着。

马立凤掠了掠头发说:“其实我对罗成的意见最少,在会上说了那两句,也就都说完了,现在让我补充,还真是一点没有。”皮定中眯着菩萨眼看着马立凤,很有些意外:“你真的对他没有其他意见了吗?”马立凤很坦然地一抖头发:“也可能有人说三道四,说我马立凤跟着龙福海和罗成过不去,老龙这么多年信任我,我当然对老龙是感念的,可我从心里很佩服罗成的干法,我毕竟还算年轻人。”皮定中这时才醒悟到一点,指着马立凤:“其实你比龚青琏还小,你应该是常委中最年轻的。”马立凤说:“是,所以我很容易接受罗成那种干法。只不过从个人关系上讲,跟龙书记时间长了,彼此感情上亲切一些。罗成这个人干事有点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马立凤笑了笑:“所以不大容易和他亲切起来。”

皮定中想了想,大概是重新整理了思路,慈严兼备看着马立凤:“那你对举报信、对罗成总的看法是什么?”马立凤想都没想:“我对罗成的看法起码是六四开,六分成绩,四分不足。要是再说得宽容一点,七三开都可以。”

皮定中略皱眉想了一下:“那举报信中的那些问题呢?”

马立凤说:“问题谁没有?我觉得举报信只要常委一班人和罗成本人能正确对待,也不是坏事。”皮定中问:“为什么?”马立凤说:“拿罗成本人来讲,他以后该注意的地方注意一些,反对意见就少了嘛。”皮定中问:“比如哪些问题应该注意一些?”马立凤又掠了掠头发:“要说也没什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罗成平和一点。许怀琴说他有点盛气凌人,我觉得也不算说得太过分。”

皮定中目光一直有疑惑:“那关于举报信的那些问题,你是什么看法?”

马立凤说:“说真的,我对干事的人都比较宽容。不干事不犯错误,干事难免有错误。我还是那句话,我真的对罗成没什么可补充的。我只是希望罗成平和一点,不要搞得常委内部很紧张。”皮定中想了一下:“你觉得他搞得常委内部紧张了吗?”马立凤说:“我这算随便一说,我觉得罗成要是能平和一点,天州这一班人还是能合作的。”

皮定中似乎是精神过于集中了,仰起身呼了一口气放松自己:“那你觉得举报信所举罗成十条问题,到底存在不存在?”马立凤说:“我确实没什么补充的,噢,就是有一条,举报信上说他打着省委夏书记的旗号,说他是夏光远派来的,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这一条他以后说话应该注意,别的没什么了。”

马立凤做出封口的样子。

皮定中却注意了:“你说的这一条,有什么具体所指?”

马立凤说:“我还是不补充好。”皮定中说:“对组织上应该有什么说什么。”马立凤说:“天州市委市政府上上下下肯定把他看成是夏书记派来的人。”皮定中说:“这是别人猜测,还是他自己说话造成的印象?”马立凤似乎不可回避地无奈一笑:“总和他自己如何说话是有关系的。”皮定中说:“能举个例吗?”马立凤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爽快地说:“那我就说了吧,我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我本人就听过罗成讲这样的话。”皮定中说:“讲具体。”马立凤说:“他刚来没多久,有一次我去他家里送腊肠。”皮定中问:“为什么送腊肠?”马立凤一笑:“我是四川人,四川人家家户户会做腊肠。冬天初春,我经常做了给老龙送一份,也给许怀琴、孙大治、贾尚文几位主要领导送过。罗成来了,我也给他送了一份。这也算是一种感情沟通吧。”

皮定中点点头,看了看一旁记录的小苗。

马立凤接着说:“那天,我借着送腊肠这个由头,其实是为着和他说几句话。”皮定中点点头。马立凤知道讲话一定要讲得逼真,九句逼真的话中嵌入一句假话,这句假话就比真话还真了。她说:“我那天的话题主要是一个,天州市出了黑枪案件,省报记者叶眉在这里挨了黑枪,有人怀疑我兄弟俩,还怀疑我。我当时就和罗成说,我兄弟俩肯定和这事没关系,你更不用怀疑我。”

皮定中一听就相信这是真话,点着头。

马立凤说:“当然,我当时替我两兄弟打保票打得过于早了。我又接着和他说的话是,我对他的工作魄力还是很佩服的,以后他在天州工作,我别的忙帮不上,联络沟通这样的忙我还是帮得上的。我当时讲这些话,也是为了和罗成搞好关系,像我这样做具体工作的人,总希望和几个主要负责人都搞好关系。”

皮定中又很相信地点了点头。

马立凤把真话铺好了,开始嵌入自己编的假话,而这假话已在今天早晨对罗小倩、香香说过一遍,已是半真半假,她说:“我当时对罗成说,你这种干法要能干得长,大概能干出成绩来,就担心你在天州干不长。别的干部有这担心,我也有。当时罗成就说——”马立凤停住了,小苗抬着眼看着她,皮定中也看着她:“往下说。”马立凤说:“当时罗成讲,干事一凭上面支持,二凭个人能力。你马立凤在天州有老龙支持,你干事就敢杀伐决断,因为有老龙支持。我来天州,肯定干得了,肯定干得下去,因为我也有我的老龙,我也有人支持。”马立凤停了一下说:“那意思还不是说,夏书记是他的后台嘛。”

皮定中沉吟了一下问:“这是原话吗?”

马立凤说:“是原话,他说的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皮定中又沉吟了一下。马立凤说:“他这样的话能和我说,肯定更会和与他关系近的人说,那像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的话,很可能出自他的口。他那天说完这话,还仰在沙发上大笑了一阵。”马立凤知道,编故事要编得有细节:“他女儿罗小倩和小保姆香香都在场。”

马立凤不可能编一个当着罗成一家人说话的谎,马立凤恰恰这样编了。

皮定中皱着眉不语了。马立凤又添了一句:“罗成有这个说法,从老龙到常委一班人肯定要让着他。”马立凤说到这里大事化小地一笑:“所以可以说,罗成在天州干了这么多令行禁止,也是借省委夏书记的权威。”皮定中蹙着眉心站起来背着手慢慢踱了几步,又缓缓坐下:“你对你两个兄弟的事情怎么看?”

马立凤一摊双手:“我对他们的事确实不清楚。他们要是犯了法该法办就法办,我绝不干预。”

马立凤回到市委,立刻将和皮定中的谈话报告了龙福海。

龙福海说:“罗成真的和你讲过这话吗?”马立凤斩钉截铁说:“当然讲过。”她从现在起就要把这里外说成真话。龙福海问:“要是让你当面和罗成对质呢?”

马立凤说:“我当着罗成面也要说他确实讲过。”

晚上,孙大治林娟夫妻俩请马立凤吃晚饭,她便想到自己撮合他们破镜重圆的功德。到了酒楼小包间,林娟指着桌上的鲜花和蛋糕说,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孙大治一指林娟:“她说,今天谁都不请,一定要把你请到。”马立凤因为兄弟俩的事正要和孙大治套近乎,这正是近水楼台得了月,便格外的阿庆嫂,一顿饭把夫妻俩哄得笑声不断。

饭吃完了,马立凤同夫妻俩一同下了酒楼。

夫妻俩相挽着先走了。马立凤被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叫住,说有一样东西要转交给她,便在酒楼停了一停。看见机关打字员艾小丽挺俏地穿着米色裙也从酒楼下来,她问:“小丽怎么来了?”艾小丽抖了抖头发说:“我来看大家怎么高高兴兴地生活。”便招手再见走了。半生不熟的人将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马立凤。马立凤问:“这是什么?”对方说:“你一看就知道了。”说完匆匆走了。

马立凤打开一看,是一个款式新颖的手机。

一张纸条写了一句话:八点以后请开机。她认得是马大海的笔迹,立刻左右看了看开了手机,然后匆匆出了酒楼,开上了车。

已经过了八点,路上手机就响了。

她接通,是马大海打来的。马大海告诉她,他们现在外地,全换了手机,这个送给她的手机请她不做别用,专门用来和他们兄弟俩联系。马立凤问:“你们在哪里?”马大海说:“这就不对你说了,打个电话为的是让你放心。”马立凤问:“情况怎么样?”马大海说:“别的还都行,就是小波每天精神紧张得不得了。不过你放心,有我护着他呢。”又问,“罗成滚得了滚不了?”

马立凤说:“滚得了滚不了,做一种努力,留两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