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宝剑出鞘 5、大棒无法接受,可胡萝卜又不忍拒绝

杜林祥匆匆赶去北京。他得知一个消息,市长吕有顺的夫人正在北京住院,于公于私,都得去探望一下。

在北京一家大型医院的住院楼下,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拦住了杜林祥:“大哥,你稍微等一下。有一位老板的同学正在病房探望,等他出来,咱们再进去。”

近些年,杜林祥刻意结交刘光友,两人之间早已称兄道弟。杜林祥拍着对方肩膀:“等会儿就等会儿,没事!这回还得感谢老弟给我通风报信,不然我还不知道吕市长夫人生病了。”

刘光友摇头叹息:“为这事,老板还批评了我一顿。说实话,这次我只告诉了大哥一个人,连下面的县委书记,我也一个没说。”

杜林祥笑起来:“大哥一定记着你的关照,回河州请你喝酒。”

“以后还真得靠大哥提携。”刘光友抱怨起来,“我的仕途也算到头了,以后就指望跟着大哥发点小财。”

“胡说。”杜林祥说,“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仕途到头。”

刘光友说:“我当秘书有些年了。趁着这次干部调整,老板打算让我挪挪窝。”

“秘书外放,好事呀!我要祝贺你高升。你跟着吕市长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位置。”杜林祥笑容满面,心里却咯噔一下。

刘光友沮丧地说:“说出来你都不信,老板给我安排的位置,就是去市文联做党组书记。的确是把副厅级别解决了,可这位置有多少含金量,大哥应该清楚吧。”

两人说话间,就见吕有顺送他的同学下楼来了。吕有顺的目光已经瞟到杜林祥,却假装没有看见,只是陪着那位同学边走边聊。杜林祥很懂规矩,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悄悄问:“吕市长的同学,是干什么的?”

刘光友说:“是沿海一个省的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叫作陈枫。”

杜林祥“哦”了一声,又说道:“就一个副厅级干部嘛,级别比吕市长低多了。”

刘光友说:“陈主任的夫人,就是这家医院的一个处长。这次联系床位、安排医生,陈主任帮了不少忙。另外,你可别小瞧人家这个副厅,他可是省长的大秘,好多市委书记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吕有顺将陈枫送上车后,终于回头来招呼杜林祥:“林祥,麻烦你跑这一趟,太不好意思。”

杜林祥一脸真诚的笑容:“应该的,应该的。”

吕有顺夫人住的是个普通病房,一共两张床。因为托了关系,这几天就安排她一个人住。吕有顺一边沏茶一边吩咐刘光友:“你嫂子想下楼走走,你陪她一下。我和林祥说会儿话。”

刘光友搀扶着吕有顺夫人走了出去,杜林祥关切地问道:“手术做了吧,没什么大问题?”

吕有顺说:“就是一个小手术。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再隔两天就可以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杜林祥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接着说,“嫂子就一直住这种病房?干吗不安排个环境好点的?”

“我爱人就是一个医生,这都是她的主意。”吕有顺笑着说,“按说这种小手术,河州也能做,可她非得坚持来北京做,还执意住普通病房。”

“为什么非得来北京,还要住普通病房?”杜林祥有些不解。

吕有顺说:“当初体检是在咱们省医院做的。本来就是个小检查,但院长听说是我爱人,摆出了大阵仗。检查之后,组织专家会诊。会诊过程中,意见分成两派,一派坚持应该药物治疗,一派坚持应该手术治疗。而关键在于,坚持药物治疗的都是外科医生,坚持手术治疗的都是内科医生。”

“听懂了么?”吕有顺无奈地笑起来。

“啥意思?”杜林祥越发疑惑。

吕有顺说:“无论内科还是外科,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于是拼命地推给对方。”

吕有顺接着说:“我爱人就是医生,她以前也给领导看过病。她告诉我,所谓的会诊,往往是走过场,出个报告,让领导满意也就行了。对于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医生们都不太愿意接,身份太贵重的病患,谁都怕担责任。实在推不掉接了,也只敢按照书本上的保守方法治疗。所以啊,干脆就以普通患者的身份,来北京开刀。”

“医院这帮家伙,都忽悠到领导头上了。”杜林祥感叹道。洪西省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里面真可谓人满为患,一床难求。不久前,老家的一位亲戚检查出脑瘤,需要开刀。但医院告诉他没有床位,得排队等半个月。后来求到杜林祥,他托了不少关系,医院才在走廊上临时加了一张病床。杜林祥不知道,与自己的穷亲戚相比,享受了“专家会诊”的吕有顺夫人,面临的是否为幸福的烦恼?

吕有顺也苦笑着:“当领导的,不就是整天被人忽悠吗?”

杜林祥又说:“到了北京,也可以安排个高干病房呀,何必挤在普通病房。”

吕有顺说:“我们住院期间,这间病房不会安排其他人,环境也算清静。另外我爱人说了,普通病房的医生,临床经验最为丰富,医术也最高。你想啊,普通病房的医生,一年看多少病人,得遇见多少疑难杂症。”

“那也是。”杜林祥点头道。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故意把话题往刘光友身上扯:“这几天,医院里就光友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

吕有顺说:“还请了个女护工,小刘就负责去缴费、取药什么的,人手也差不多。”

杜林祥点了点头:“光友跟着你这些年,也真是尽心尽力。”

“林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吕有顺跷起二郎腿。

“嘿嘿。”杜林祥脸上又浮现出招牌式的憨笑,“刚才在楼下,和光友聊了一会天。他说自己有可能去文联工作,还说都是得益于吕市长大力举荐,才把他的副厅级别解决了。”

“你没说老实话。”吕有顺似笑非笑,“小刘如今应该是牢骚满腹,哪里还会感谢我。”

杜林祥说:“吕市长,我个人倒是觉得,让一个市长的秘书,去文联当党组书记,的确屈才了。纵然一时没有更好的位置,也可以把事情缓一缓。你又不是马上要离开河州,干吗急着安排自己秘书?”

对于刘光友的仕途,杜林祥其实并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吕有顺急于安排自己的秘书,透露出一股不寻常的意味。吕有顺本人的工作岗位,是否也即将调整?杜林祥在河州听人说过,吕有顺想接市委书记难度不小,还说吕正在四处活动,如果不能在河州扶正,就谋划去省委组织部,甚至再退一步到宣传部当部长,好歹也能进入省委常委班子。

这些传言,靠谱吗?借着为刘光友美言的机会,杜林祥想探一探吕有顺的口风。

对于自己的仕途,吕有顺依旧闭口不言,他只是评价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小刘这个人,有才气,这些年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但他也有缺点,就是不太注重小节。真要到了更重要的岗位,对他个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杜林祥倒有些佩服吕有顺的识人之明。刘光友岂止是不注重小节!就拿当初向杜林祥咨询新房装修的事来说,基本算得上公开索贿了。让刘光友去到发改委、财政局这些核心部门,或是去下面当个县长,没准真会捅出大娄子。

杜林祥更清楚,吕有顺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如果日后自己的秘书出了事,对他来说起码是颜面无光。所以,打发刘光友去文联,也算未雨绸缪。

吕有顺继续说:“文联党组书记这个位置,级别虽然不低,但着实清淡了些。不过我也为他做了些安排。几个月前我专门协调财政局,给文联拨了一笔款,修建新的办公大楼以及培训中心。就文联那点人,根本用不了这些东西,到时出租出去,每年光租金,也不会穷着他这个党组书记了。”

杜林祥说:“吕市长对下属真是体恤有加。”

吕有顺说:“小刘如今发几句牢骚不奇怪。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你倒不妨跟他多聊一下,劝一劝他。”

“好的。”杜林祥答道,“对了,吕市长这回来北京,去看望于书记了吗?”杜林祥知道吕有顺对于个人的政治前途向来口风很紧,索性也就死了心,他转而想打听一点洪西省高层的动态。

“前天就去看了。”吕有顺说。

“于书记身体好些了吗?”杜林祥明知故问。

吕有顺苦笑起来:“身子骨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心病,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

杜林祥此时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于书记看来不会回洪西了,姜省长扶正的机会也不大,新的省委书记会是谁?”

吕有顺摇着头:“局势未明,不好说啊。”

见吕有顺这番态度,杜林祥不好再多问。离开医院,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汽车刚上机场高速,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打来的是赖敬东:“杜总,你好,在河州吗?”

杜林祥说:“我在北京,来办点事。一会儿的航班回河州。”

“你在北京?那太好了。”赖敬东说,“上次在河州,我不是说帮你引见一位投资机构的总裁吗?他今天人也在北京。如果方便,大家不妨见面聊一下。”

“好啊。”杜林祥说,“我马上改签机票。赖总你有时间吗?到时你也一起去?”

赖敬东笑着说:“我在外地,赶不回来了。远雄是我学生,有什么事,你们直接谈就是。我一会就让远雄直接和你联系。”

杜林祥让出租车调头回市区。过了几分钟,他就接到陈远雄的电话,对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做了自我介绍:“杜总,你好,我是台江资本的陈远雄。”

“陈总,你好!”杜林祥热情地说。

陈远雄说:“刚听赖总说,杜总就在北京,不知晚上是否有空,我们见面沟通一下?”

“好啊。”杜林祥说。

陈远雄说:“我把地方订好后再和杜总联系,恭候你的大驾。”

陈远雄订下的是位于北京金融街上的金悦利湾鱼翅鲍鱼酒店。在酒店服务员的引领下,杜林祥走进宽敞的包间。坐在餐桌正中位置的一名中年男子率先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双手:“杜总,你好!我就是陈远雄。”

两人握手之际,杜林祥打量了陈远雄一番——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轻抿的唇,带着一份高贵与优雅。

落座后,陈远雄便吩咐上菜。金悦利湾酒店不仅装修富丽堂皇,菜品更是精致绝伦:深海珍稀鱼类的鲜美、法式鹅肝的香浓、燕窝鱼翅鲍鱼的全新演绎……此处的消费自是不菲,人均大都在千元以上。酒店距离中国证监会仅五百米,许多证券业的重量级人物常出没于此。对于那些向来一掷千金的阔主,一顿饭的钱当然是微不足道。

陈远雄早年投奔在赖敬东门下,后来又留学美国,他的言谈举止有一股直来直去的美式做派。介绍了台江资本的状况以及个人履历后,便开门见山道:“赖总多次向我推荐纬通,对于这个项目,我们有些兴趣。”

“能让陈总感兴趣,我万分荣幸。”杜林祥放下筷子,“只是不知你的兴趣,主要指哪些方面?”

陈远雄侃侃而谈:“上市这件事,如果简单来说,大致有几个步骤。第一步是引入战略投资者,这既是完成上市前股份制改造的要求,也有利于企业拿到资金加速自身发展。第二步就是找一家合适的投行,投行是负责股票承销业务的中介机构,承担股票承销与资金交流的任务。说白了和房屋中介差不多,忽悠着老张、老王,来把老李手头准备上市的股票买下来,事成后收点中介费。高盛、摩根士丹利之类,做的就是这门生意。最后一步,就是投行领着企业去路演、过会,让机构投资者认购新股,最终完成上市。”

陈远雄继续说:“我所谓的兴趣,主要在两方面。其一,台江资本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其二,就是利用我们在业界的影响力,重新包装纬通。”

“怎么个包装法?”杜林祥问。

陈远雄说:“企业上市过程中,包装是门大学问啊。比如说引入战略投资者这事,投资额的多少固然重要,然而是谁投的,也不可小觑。同样是五千万,由山西煤老板来投还是由巴菲特来投,价值大不一样。台江资本在业界还有几个朋友,即便是我们投资,也会联合几家有知名度的基金,共同组建一个投资团队。全球顶级的投资基金看好纬通,应该是一条有价值的新闻。”

杜林祥默默听着,心中开始盘算:同样的话,庄智奇也给自己说过。能找来名气大的机构投资者与投行,对于纬通上市当然有加分效应。哪怕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自己依旧乐见其成。

杜林祥不动声色地说:“陈总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更关心,台江资本能投多少钱进来,另外你们会开出什么条件?”

“杜总快人快语,和你谈生意,当真是痛快。”陈远雄笑起来,“台江资本的实力,杜总大可以放心。至于我们具体的投资金额以及条件,还得根据贵公司的实际情况来做决定。”

杜林祥说:“赖总是台江资本的顾问,我们公司的情况,想必赖总已经向陈总做了介绍。”

陈远雄说:“赖总不仅是公司的顾问,也是我的老师。有赖于他的牵线搭桥,我和杜总今天才会坐到一起。不过具体的投资事宜,最后还得公司董事会决定。我对纬通的两样东西尤其看重,其一是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就是你们打算如何实施全国扩张战略;其二就是目前企业的财务状况。这两样东西,赖总都谈到一些,不过我需要更具体的。”

杜林祥思忖了一下说:“如果双方真有合作诚意,这些东西我们自然会开诚布公。我立刻安排公司整理一份较为详尽的材料,一周后就传给陈总。”

“好。”陈远雄说,“杜总拿出了合作的诚意,我们也一定会让你感受到台江资本的诚意。”

回到河州后,杜林祥将庄智奇招来办公室,通报了自己在北京与陈远雄接触的情况。庄智奇听完后说:“我会叫人弄一份材料,按时传给陈远雄。”

“这个台江资本,实力到底如何?”杜林祥问。

庄智奇说:“比起高盛、美林这些大公司,名气自然小得多。不过听说这几年,在中国市场倒也运作了几家企业成功上市。”

杜林祥说:“你在资本市场熟人多,想办法打听一下这家公司的具体情况。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

纬通整理的资料传给台江资本后,对方不到三天时间就回了函。回函中列出了若干个财务方面的数据,希望纬通方面进一步做出说明。庄智奇将资料细化后,又发给台江资本。一周后,台江再次回函,提出自己关心的几个问题。

如此电函往复持续了近两个月后,陈远雄亲自给杜林祥打来电话:“杜总,我想来纬通实地考察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杜林祥热情地说,“随时恭候陈总大驾。”

几天后,陈远雄一行十数人便飞抵河州。除了实地考察,杜林祥还安排了三场情况介绍会,分别由庄智奇介绍上市计划,由安幼琪介绍公司拟定的全国扩张战略,由财务总监介绍企业财务状况。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推太极的功夫已炉火纯青。对陈远雄一行,杜林祥虽然殷勤有加,却绝不主动提及投资的事。倒是陈远雄有些沉不住气,考察结束后主动提出:“既然我们来了河州,双方能否针对投资一事,展开正式谈判?”

“好啊。”杜林祥暗自高兴,“让陈总白跑一趟,的确说不过去。那就明天吧,我们好好沟通一下。”

坐上谈判桌,杜林祥习惯性地点燃烟,先说了一通欢迎陈远雄莅临河州的客套话。然后,他不徐不疾地说:“双方接触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台江资本提出的许多问题,我们也是毫无保留地做出回答,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一步,双方能否有更实质性的合作,我想听一听陈总的意见。”

说完这番开场白,杜林祥悠闲地抽了一口烟。此刻他的心中,隐隐有一股胜利者的喜悦。在他看来,陈远雄的态度太急迫,这给自己留下了进退自如的广阔空间。他甚至觉得,留学美国多年的陈远雄,谈起生意就像个美国牛仔,到处横冲直撞,丝毫不懂中国商场的韬略。此人比起万顺龙、谷伟民,还是生嫩太多。

陈远雄开口说道:“台江资本对于与纬通的合作,始终抱有极大诚意,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来河州。通过前期接触,我对于双方的合作更加充满期待。杜总刚才提到一个词‘实质性’,我以为现在的确应该触及实质性内容。”

陈远雄接着说:“我们反复研究了纬通方面的上市计划以及财务状况,同时也对台江资本自身实力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估。根据目前的状况,如果双方能够合作,我们愿意作为战略投资者,向纬通注资一亿一千三百万。”

“一亿一千三百万?”庄智奇右手托着下巴,“是人民币还是港元?”

“都不是。”陈远雄把身子往后一仰,“台江资本是美资企业,我说的当然是美元。”

“美元?”庄智奇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美元。”陈远雄重复道。

谈判桌上纬通一方人员出现小小的骚动。一亿多美元,可就是七亿多元人民币,以往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还没有谁这般慷慨。

杜林祥瞪了下属们一眼,瞧你们那点出息,没见过钱是吧?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淡淡一笑道:“一亿多美元,说不上太多,但的确不算少。不过我更想听一下,陈总投资纬通,会开出哪些条件?”

陈远雄说:“庄总之前也讲过,你们会成立一家新公司,名称大概是纬通股份,至于如今的纬通集团,日后就是纬通股份的大股东。对吧?”

庄智奇点点头:“集团公司是集团公司,上市公司是上市公司,两者泾渭分明,这是股市的惯例。再说了,以纬通集团目前的财务状况,不可能整体上市,只能先把债务剥离到集团公司,然后力推优质资产上市。”

陈远雄点点头:“我们要投资的,自然是拟上市的纬通股份,而不是负债累累的纬通集团。也就是说,我们投的每一分钱,都将用于企业在全国的扩张以及未来上市,绝不能挪作他用。尤其是那些负债率较高的项目,只能留在集团公司里,不要塞进上市公司。”

陈远雄接着说:“在纬通股份里,杜总自然是大股东,我们作为投资者也有一席之地。如果未来上市成功,杜总怎么用融到手的资金反哺集团公司我管不着,不过目前,新注入的资金只能用来开拓新项目,而不是补旧窟窿。”

“这是自然。”杜林祥说道,“陈总投的钱,会全部用到纬通在全国的扩张战略中,不会用来偿还旧债。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我们的投资,要采取可转股债的形式。”陈远雄接着说。

杜林祥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这些年杜林祥恶补了不少书,身边还有个庄智奇能够随时请教,对于可转股债,他大体明白是怎么回事。譬如说吧,甲借给乙一百万元,约定时间偿还,这一百万元就是债务;甲向乙的公司投资一百万元,占有乙公司里3%的股份,这一百万元就成了股份。所谓可转股债,就是甲给了乙一百万元,这一百万元暂且算作债务,然而根据约定,可以在某一个时间,将债务转变成股份。

“为什么要选择可转股债的形式?”庄智奇问。

陈远雄笑了笑:“纬通向全国扩张,会欠下巨债。如果上市失败,就是倾家荡产,我拿着股份干什么?可转股债不一样,如果上市成功,我们就是纬通的股东,如果上市失败;我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债主。”

“妈的,好事你们全占着,风险扔得远远的。”杜林祥在心中骂道。他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还有什么条件?”

陈远雄说:“双方约定上市时间。如果届时纬通不能上市,就要对我们做出相应赔偿。”

庄智奇也摸出一支烟点上:“陈总的意思,是签署对赌协议?”

“没错!”陈远雄说。

杜林祥第一时间想起赖敬东对自己说的话,“所谓对赌协议,连个屁都不如”。是啊,纬通上市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陈远雄有再多股份也是白搭。

杜林祥轻松地说:“赌,我很感兴趣。不知陈总是怎么个赌法?”

陈远雄说:“有很多投资机构都热衷于在占股方面对赌,我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上市失败,就意味着这家企业的股份大幅贬值,甚至是一文不值。要赌,就拿出真金白银。纬通在河州有许多商业地产,比如商业步行街、住宅小区里的商铺、摩天大楼等,如果无法在约定时间上市,这些资产就要拿出来作为给我们的补偿。”

杜林祥摇着头:“暂且不说这样的赌法是否公平,就说陈总提到的这些资产,目前也并不在我的手里。纬通的财务状况你们清楚,凡是值点钱的东西,全抵押给银行了。我不能拿着银行的东西,来和陈总赌吧。”

陈远雄轻松地笑起来:“杜总是大名鼎鼎的成功企业家,庄总更精于资本之道,我想对这些项目做点技术性处理,不是什么难事。”

陈远雄继续说:“债务也是可以转移的。比方说商业步行街,可以先拿钱还掉贷款,把项目从银行手里拿回来,接下来再把这笔欠款转移到摩天大楼身上。如此一来,纬通集团的债务并未增加,商业步行街却有了清白之身。”

庄智奇说:“要运作债务移转,短期内需要大笔流动资金,上哪里去找钱?”

陈远雄说:“在一亿多美元注资以外,我们可以提供搭桥贷款,而且利率会远低于市场价。”

“陈总倒为我们考虑得周到。”杜林祥摸出一支烟,接着转身递给庄智奇,“抽支烟,放松一下。”

给庄智奇递烟,其实是杜、庄二人平时约定好的一个动作。谈判桌上,如果杜林祥遇到那些听不懂的专业名词,直接开口问显得太丢脸,于是就给庄智奇递烟,告诉对方刚才那句话自己不明白。

庄智奇自然会意,他接过烟说道:“陈总,大家都知道,搭桥贷款又叫作过桥贷款,是指在公司安排较为复杂的长期融资以前,为公司的正常运转提供所需资金的短期贷款。比如说为了从银行赎回步行街,你们可以给纬通借款,这笔钱虽在纬通账户上,却处于双方共同监管下,一旦债务转移完成,资金马上划转回你们那边。像这种短期融资,利率通常奇高。我不知道你所谓远低于市场价,究竟是指多少?”

庄智奇与杜林祥的配合的确渐入佳境。刚才一番话,既是对陈远雄发问,又言简意赅地告诉杜林祥,什么叫搭桥贷款。

陈远雄这时说:“可以比照市场利率的一半执行。”

“不行!”弄明白什么叫搭桥贷款后的杜林祥,显得火冒三丈。

陈远雄耸了耸肩:“杜总如果认为利率过高,你认为多少才合适?”

杜林祥挥着手:“不是利率高低的问题,而是这种合作方式,本身就无法令人接受。用可转股债的形式注资,意味着上市成功,你们享受股东的权益;如果失败,你们不仅不承担风险,还可以作为债主上门讨债。”

“更可气的是对赌协议。”杜林祥真的有些恼怒,“用什么搭桥贷款,从本已负债较多的纬通集团,硬生生剥出几个无债一身轻的商业地产项目。如果上市失败,这些项目就要赔偿给你们。别的不说,光商业步行街,如今就价值几个亿。那也就意味着,哪怕你们投下的一亿多美元颗粒无收,最终还是可以靠赔偿挽回损失。”

杜林祥用力掐灭烟头:“这还叫合作吗?所有风险由我们承担,你们没有一丁点责任。要是上市成功了,利益倒要共同分享。”

“杜总不要激动嘛。”陈远雄微笑着说,“你刚才的理解,大致是正确的。站在我们的角度,最大限度争取权益、规避风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远雄看了看表:“今天我们已经亮明了观点。杜总不用急着回答,尽可以多考虑一下。晚上我还要赶去香港,此时恐怕就得说再见了。”

杜林祥真想一口回绝陈远雄,可惜话到嘴边,又自个儿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来,很有风度地与陈远雄握手道别,还特意嘱咐办公室主任高明勇,安排车辆送陈总去机场。

送走陈远雄,杜林祥立刻把庄智奇叫来办公室。庄智奇走进来时,身后还跟着杜庭宇。庄智奇清楚杜庭宇的特殊身份,如今无论干什么事,他都喜欢带上杜庭宇,既是增加小伙子的历练,也是助其早日上位。

杜林祥的怒火还未平息,他狠狠骂道:“这狗日的陈远雄,简直是个周扒皮,没见过这么谈生意的。”

庄智奇点点头:“陈远雄提出的条件,的确很苛刻。不过……”

“不过什么?”杜林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庄智奇说:“目前接触的所有投资机构中,数陈远雄出手最阔绰。”

杜林祥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叹了一口气:“是啊,一亿多美元啊。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老子早把他撵走了,半分钟也不会耽搁。”

“刚才我也在会议室里听了,”杜庭宇这时插话,“陈远雄开出的价码,是一亿一千三百万。”

“什么意思?”杜林祥问。

杜庭宇回答:“刚才我去请教了安总,按照目前制订的全国扩张计划,手里需要准备多少现金。安总说根据现金流量,可以有多种打法。但如果手里能有七亿多元资金,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我又按照目前的汇率,把一亿一千三百万美元折算成人民币,与安总所说的理想状态,误差在百万元以内。”

杜林祥左手摸着后脑勺:“陈远雄开出的价码,还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

“这一点我还没注意到。”庄智奇说,“听庭宇一说,真是这么回事。一般的投资机构,开口就是整数,很少有这么精确的。”

“我小看陈远雄了。”杜林祥说,“人家对于我们提供的材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陈远雄这回是吃定咱们了。他一上来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大棒是我们无法接受的,可胡萝卜又是我们不忍拒绝的。”庄智奇感叹道。

“等等看吧。”杜林祥说,“咱们不答应他,也不要拒绝他,沉住气观察一下。香港那边的投资机构,也得继续联系。”

“嗯。”庄智奇说,“我和一家有央企背景的投资机构联系了,明天准备再去一趟香港。”

“好的。”杜林祥点头说,“下周我也要去趟缅甸,有重要事情办,四五天后回来。等咱们都回来后,瞧瞧陈远雄有什么动静,到时再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