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狭路相逢 7、向来低调的万顺龙,忽然显摆起与省长的关系
楣园夜宴之后,杜林祥一直与谷伟民保持电话联系。双方都是老江湖,同时摆出了欲迎还拒的样子。推了好一阵的太极,才把买壳的事正式摆上桌面。然而正在这时,谷伟民又说自己要去中东度假,生意上的事等回国后再说。
当杜林祥等候着谷伟民的消息时,却接到万顺龙打来的电话:“林祥,人在河州吗?”在如今的河州,能直呼杜林祥之名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杜林祥说:“在啊。”
万顺龙说:“后天下午,有个活动想请你捧场。”
杜林祥问:“什么活动?”
万顺龙笑呵呵地说:“我的一本新书正式出版了,打算在河州搞一个首发仪式。”
杜林祥说:“大好事呀,我一定到场祝贺。”放下电话,杜林祥心里在想,这哪里是去捧场,分明就是去朝拜。万顺龙自诩“洪西的有钱人里,我最有文化;洪西的文化人里,我最有钱”,此人向来好为人师,喜欢别人站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样子。
自从在摩天大楼项目上被万顺龙设局套进去之后,杜林祥就对万顺龙又恨又敬,恨的是他心狠手辣,敬的也是他心狠手辣。但杜林祥也记下了吕有顺那句话——朋友就是你一时还战胜不了的敌人。起码在目前,两人还不能翻脸。
当然,杜林祥也不得不承认,名校毕业,又经历宦海沉浮的万顺龙,身上有着非比寻常的才气。譬如说写书这事,就是杜林祥无论如何做不来的。
首发仪式当天,杜林祥早早来到现场。河州几位大企业家,还有柯文岳等著名经济学家,也陆续到来。万顺龙一改平时西装革履的派头,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褐色唐装。杜林祥与万顺龙握手时说:“万总,今天你这一身打扮,很特别啊。”
万顺龙开怀大笑:“都是晓静的主意,她说今天这种场合,穿唐装效果不错。”
如今穿唐装的,要么是大师,要么是大哥。万顺龙今天这身打扮的确胜人一筹,既展现文人风范,又让周围如杜林祥这般一身西服的企业家,看上去就像小跟班。
杜林祥走进大厅,马晓静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杜总,你好!”一件天蓝色旗袍衬托出马晓静凹凸有致的身材,这哪里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倒像一名花样年华的少女。脸上只是略施粉黛,便已然隐去所有岁月的痕迹。
“马姐,你好!”杜林祥开心地笑起来。对于马晓静,杜林祥心中始终有着难以名状的好感,虽然这个女人的丈夫曾让自己陷于绝境,这份好感也没有丝毫减弱。杜林祥一直坚信,设局害自己的,只是万顺龙,马晓静是不知情的。再退一步,即便马晓静知道又怎样?哪怕这个聪明过人的女子,根本就是主谋之一,又能如何?尽心辅佐自己的丈夫,不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品德吗?
万顺龙的新书叫《顺龙有悔》,类似于一本个人随笔。杜林祥找个位置坐下,随手翻起书来。万顺龙的自序如此写道:费正清在《剑桥中国史》中提到,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的发展中,中国商人阶级,没有占据显要位置。它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官僚、外交官、将军、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作为当代商人,我们能摆脱这种宿命吗?
尽管发自内心地憎恶万顺龙,但这一段话,倒让杜林祥心有戚戚焉!
仪式开始后,万顺龙第一个上台发言。他举起装帧精美的图书:“大家都看到了,这本书书名是《顺龙有悔》,主要是写小弟我从商几十年来的一些经历与感悟。当初取书名时,有人说叫‘顺龙奇迹’,被我否决了。自己这点小生意,也能叫奇迹?传出去只会惹笑话。又有人说,全书共分十八章,不如就叫‘顺龙十八掌’。我想着也不妥。郭靖大侠的降龙十八掌,堪称武林绝学,小弟这点三脚猫功夫,真要去华山论剑,估计在山脚就得被打趴下。”
底下的听众已爆发出笑声。万顺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不过‘顺龙十八掌’的创意倒是提醒了我。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就是亢龙有悔,当初郭靖单用这一招,就让老江湖梁子翁奈何不得。郭靖这人脑筋笨,这一点倒和小弟有些相像。同样天资有限,只好以勤补拙。于是,我就决定把书名取作‘顺龙有悔’。有两层意思,首先是说我的功力尚浅,降龙十八掌,刚学会第一招;第二嘛,就是表明我愿意像郭大侠那样,踏踏实实练功夫,以期笨鸟先飞。”
台下那些商学院的大学生,已激动地鼓起掌来。这位万总的演讲,旁征博引,诙谐有趣,比起死气沉沉的课堂,实在精彩太多。
杜林祥并不以为然。以他的了解,万顺龙绝不是一个笃信笨鸟先飞的人。相反,万顺龙对自己的精明睿智有着超乎寻常的自信,甚至已到自负的程度。真要华山论剑,万顺龙也会认定老子是武功天下第一。刚才那番话,看似谦恭有礼,实则却是把听众当傻瓜。
看着大学生们一脸狂热,几乎把万顺龙当作人生导师的样子,杜林祥不免感怀:“孩子们哪,你们还是太单纯。走自己的路吧,别整天被那些成功人士忽悠。”
仪式结束后,杜林祥又礼貌性地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就准备离开。万顺龙却叫住了他:“林祥,吃过饭再走吧。我就在楼上的酒店,备了一桌薄酒。”
杜林祥摆手道:“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万顺龙说:“晚上就一桌人,除了出版社的领导与柯老,商界朋友就你一个。难得聚在一起,吃完饭正好和你聊聊天。”
杜林祥不好再推辞,同时他也警惕起来。万顺龙找我聊什么天?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饭桌上,万顺龙频频举杯,同时也享受着众人的一片恭维。被万顺龙特意安排在上席的柯文岳,一直没有开口。马晓静主动去敬柯文岳的酒:“柯老,您是大家。顺龙的书有什么缺点,还望您赐教。”
万顺龙也丢掉一脸陶醉的表情,做出虚心的样子:“是啊。若蒙柯老赐教,必是受益良多。”
柯文岳微笑道:“实话说,书的内容我还没看过,谈不出什么观点。但就这书名来说,还是不错。”
万顺龙心中十分得意,脸上却愈发谦恭:“柯老过奖了。”
柯文岳说:“针对书名,顺龙下午专门做了一番议论,我认为讲得很好,但有一点还没讲到。”
万顺龙问:“哪一点?”
柯文岳说:“亢龙有悔既是金庸先生小说中的招数,也是语出《周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居高位的人要戒骄,否则会因失败而后悔。你的书名叫顺龙有悔,我的理解,是否也在提醒自己,虽然取得了成功,但也要戒骄戒躁?”
“经柯老一点拨,这书名更有深意了。”万顺龙拊掌叹道。
柯文岳又说:“你在演讲中,提到郭靖,还说自己和郭靖一样,也是以勤补拙。这一点,我倒不敢苟同。我和你的父亲是老友了,知道你从小就机灵得要紧,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万顺龙腼腆地笑起来。柯文岳却话锋一转:“至于郭靖这人嘛,我觉得也不像你所说,属于脑筋很笨那一类。郭靖是有大智慧的,而且他的智慧,还迥异于常人。你们想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都是当世高手。他们也有各自的徒弟。像全真七子、欧阳克等人,都是跟着王重阳、欧阳锋学了几十年武功。郭靖却后来居上,把他们全甩在身后。若说郭靖是个笨蛋,可能吗?”
杜林祥从没读过金庸小说,但《射雕英雄传》的连续剧却看过好几遍。他此时来了兴趣:“是不是其他人的师傅教授不得法?”
柯文岳摇摇头:“我就是个老师。如果从教徒弟这个角度,天性懒散的洪七公,或许才是五绝里最不称职的。”
马晓静问:“郭靖究竟聪明在哪里?”
柯文岳说:“我觉得郭靖学东西,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对一种武功他上手的时候极难。比如打一套最简单的拳,常人可能练两三天就能入门,他练二三十天还记不住动作。但过了一百天,常人在入门后往更高境界走的时候遇到瓶颈了,这时他终于进入了状态,开始把别人甩在后面。”
柯文岳继续解释:“我个人的理解是这样:两三天的时间,常人练武,按照师父教的口诀要领照样学样很快就能上手,但是对这门武功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并没有多想。而郭靖在刚上手的时候,总要去钻牛角尖,对于某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要去深究其原理。当然,以两三天的时间怎么可能建立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这就好比学数学,教材里给出了很多基本公式,学生做题直接拿来用就是了。但有个二愣子非要去探究这些公式怎么推导出来的,等把这套东西弄明白了,其他人都用公式做一百道题了。不过,这时这个二愣子已经建立起完整强大的理论体系,对其中的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这时开始追赶,看见前面的人遇到了复杂的函数被卡住,停在那儿哭天抢地的,他一看题,却觉得再简单不过。”
马晓静微笑着说:“柯老这番见解,倒是别出心裁。”
杜林祥几乎鼓起掌来:“柯老真是高人!”柯文岳这一番分析,既令杜林祥折服,同时也等于反驳了下午万顺龙的说法,两重因素叠加在一起,杜林祥怎能不开心。他甚至在心里念道:“万顺龙,你那一套就留着去忽悠大学生吧。这世上,总归还是有明白人的。”
晚宴结束后,万顺龙让马晓静亲自开车送柯文岳回家,然后扭头对杜林祥说:“我的车送柯老去了,那就麻烦林祥绕道把我送回去一下?”
杜林祥说:“万总肯坐我的车,那是给面子。”
来到停车场时,司机已提前将奥迪轿车发动。杜林祥快步上前,打开车门,请万顺龙先坐进去。万顺龙却连称不敢当,一定要让杜林祥先上车。两人在车门边推搡了半天,最后杜林祥说:“万总你从这边先上,我从另一边的门上去。”杜林祥几步从车后绕了过去,两人同时坐进轿车。
车上,杜林祥继续言不由衷地称赞着万顺龙的新书,万顺龙说平时工作太忙,没时间对作品精雕细琢,要不然还能更进一步。杜林祥顺势问:“万总最近又在忙什么项目?”
万顺龙说:“房地产开发的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在办。我最近主要的精力,都在忙上市的事。”
杜林祥心中咯噔一下,之后面不改色地说:“还顺利吗?”
万顺龙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顺龙集团走到今天,也的确该走上市这条路了。以前我还没太在意,直到半年前和菊人省长吃饭,他才提醒我要多往这方面考虑。菊人省长说了,现在洪西的上市企业,尤其是民营上市企业还不多,所以希望顺龙集团把步子迈得快一些。”
万顺龙与省长姜菊人过从甚密,杜林祥是清楚的。然而,万顺龙平常几乎从不提自己与姜菊人的关系,今天是怎么了,竟主动拿出来显摆?杜林祥笑着说:“万总的企业本来就是河州房地产的龙头,加上政府的大力扶持,上市一定没问题。”
“难啊!”万顺龙叹了一口气,“直接上市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只好去买壳。这段时间我接触了一个叫谷伟民的商人,双方谈了好几次。对了,据说这人你也认识?”
杜林祥说:“嗯,认识。我在河州冶金厂的那块地,就是从他手里买来的。”杜林祥在话里打了个埋伏,只说与谷伟民有过土地买卖的交易,对于目前买壳的事闭口不提。
万顺龙倒是单刀直入:“我听谷伟民说,纬通也有买壳上市的打算,还和他接触过?”
“是吗?”杜林祥已经明白万顺龙今天要找自己聊什么了,他故意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我不久前专门招聘了一个总裁,负责运作企业上市的事情,许多具体事自己倒没过问。听说是联系了好几家有卖壳意向的企业,并展开了初步接触。但这些企业中,是否有谷伟民我还不清楚。回去马上问问。”
杜林祥在说谎,万顺龙也知道他在说谎,杜林祥还知道万顺龙知道他在说谎。但这并不重要!谎言,有时也是交流中的润滑剂,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
万顺龙说:“你和吕市长是好朋友,应该知道谷伟民可是让河州吃过大亏的人。几次接触下来,我也发觉这小子贼得很。我在想啊,咱们可不要被姓谷的牵着鼻子走。到头来因为彼此间的竞争,让他在那儿坐地起价。”
杜林祥此刻内心的想法很多,表面上却点头说道:“万总说的有道理。”
万顺龙接着说:“咱们不仅私人间是朋友,公司之间也是合作伙伴嘛。我租了你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还有好几亿的借款放在你那儿。有些利益上的协调,不妨摊开谈一谈。”
杜林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万顺龙今晚的话看似东一句西一句,其实主题很明确,就是希望纬通知难而退,不要出来搅局。先搬出省长姜菊人,说明顺龙集团上市的事,连省领导都是大力支持的。还说到顺龙与纬通间的合作关系,是否也在暗示,如果纬通退出,万顺龙可以给予一些利益上的补偿?
杜林祥心里也在骂谷伟民,这个王八蛋,先拿万顺龙来吓唬我,接着又借我来向万顺龙施压,一刻也不肯闲着啊!
汽车眼看就要驶到万顺龙的别墅,万顺龙忽然很感慨地说:“柯老今晚讲的郭靖的故事,我认为就很有道理啊。先把基础打牢,后面的发展才能水到渠成。练功夫是这样,做企业也是如此。”
这句话在杜林祥听来却格外刺耳,你不就叫我先踏踏实实做好房地产,打牢基础,接下来再考虑上市的事吗?妈的,关键是我现在欠着一屁股债,不去外面圈点钱,拿什么打基础?
杜林祥更觉得好笑的是,原本是柯老纠正你万顺龙所讲的话,你反倒拿来开导我,是太会举一反三,还是脸皮太厚?
杜林祥明白,今天万顺龙既是来劝降,也是来下战书。你如果乖乖退出,人家可以施舍你一点口粮,如果要执意迎战,以万顺龙的个性,一定会奉陪到底。自己能战胜万顺龙吗?杜林祥心里没有底。论后台背景,论资金实力,自己好像都处于下风。唉,一个是比泥鳅还滑溜的谷伟民,一个是比毒蛇还狠毒的万顺龙,杜林祥有些左支右绌了。
送别万顺龙后,杜林祥并不着急回家,而是让司机载着他在街上兜风。夜晚的河州要美丽得多,就像是浓妆淡抹的现代美女,时尚而炫目。那些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变成了巨大的显示屏,切换着不同的广告画面与标语。那些高档酒店灯火通明,里面一定有人在推杯换盏,意在不醉不休。
杜林祥抬头看着车窗外,天上没有星星,也就失去了星空下那些美丽的传说,失去了夜间神秘的遐思。街上过客匆匆,谁又能看透这座城市?她太美丽,太繁华,也有太多伪装。霓虹灯点亮了都市的奢华,也掩盖了星月的清辉,放肆地把变幻的彩色投向天空。天空朦胧,连黑也不纯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