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眠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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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启德机场曾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机场之一。但是随着香港回归日期的临近和投资数百亿港币建设的新机场即将正式启用,它的辉煌岁月就像西边的日头一样很快就要以一抹余晖谢幕了。仙峰市政府慰问团包租的波音七四七班机降落在停机坪上时,金洋子看了看腕上精致的“浪琴”坤表,正是午后三时。冬日天短,维多利亚海湾上空已经浮上一层淡淡的暮霭,那惨淡的景象,活像大英帝国在这块统治了近百年的殖民地面临的命运。

空中小姐用普通话、粤语和英语分别介绍着地面的温度和香港的主要景观。机舱里的人早就没有兴致听了,纷纷起身去取各自随身携带的小件行李。慰问团的阵容虽然庞大,许多人却是头一次到资本主义世界来,尽管从地缘政治角度而言不算出国,但那种急着一睹异域风光的迫切心理却表露无遗。

“洋子,你还没坐够哇?”苏醒在后边的经济舱门口叫道,“四个多小时,我的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没想到坐飞机这么遭罪!”

金洋子的身份是随团记者,所以被安排在慰问团团长欧阳举等高层官员乘坐的公务舱里。其实所谓公务舱就是飞机前部的几排座席,与后舱比起来,不过是宽松舒适一些而已,前后舱仅仅是用一幅印着“中国北方航空”字样的蓝色帘子隔开来。这几年,她多次外出参加异地采访,没少乘坐飞机,知道从降落到出港还要一段时间,所以并不急着起身。但她能体会到晕机的人那种感受,知道苏醒肯定是一分钟也坚持不了了,便答应着从头顶的行李舱里取出自己的旅行包。因为计划在港滞留的时间不过一周,所以她没带更多行装,旅行包里有一条她亲手为安东旭织的枣红色羊绒围巾。她从电视上看到,香港的白领男子不少都围着这样的围巾,显得青春而潇洒。她想象,安东旭戴上这条围巾,一定会更帅气。

虽然春节刚过,北方依旧是冰天雪地,这里的气温却使人只能穿夹衫了。一出舱门,大家马上感受到和风扑面。走过长长的栈桥,金洋子一眼就看见安东旭魁梧的身材站在出港大厅的玻璃屏风后面,周围簇拥着一大群手持鲜花的南国佳丽。她知道安东旭是在给市政府领导的到访造势,可是亲眼见到他与这么多漂亮姑娘相伴,心底还是无来由地生出一丝酸溜溜的感觉。

慰问团成员们自觉地排成队伍,随着欧阳举鱼贯走出大厅。就像变戏法一样,当欧阳举走到安东旭面前时,欢迎人群中突然打出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家乡慰问团莅港视察!”迎宾小姐们也一拥而上,分别把手里的花束献给慰问团的主要官员。安东旭显然是个细心的人,对慰问团的组成人员做过精心计算,凡是市里局长以上的官儿都得到一束花,其他人则没有这个待遇。欢迎的场面可以说安排得恰到好处,不过金洋子却觉得安东旭的马屁拍得有些过分——市领导在本市辖区内可以称作“视察”,跑到资本主义的香港来,你“视察”谁呀!

专程到机场来迎接的人群中,除仙峰市驻港联络处大小官员外,还有港府政务司、律政司甚至廉政公署的代表。安东旭显然是想在慰问团面前展露自己来港后这几个月所创造的业绩。欧阳举与各方人士一一握手致礼。这一类的外事礼仪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了。他的举止非常得体,在前来采访的香港媒体面前即席讲的几句话也滴水不露。金洋子默默地听着他在麦克风面前的侃侃而谈,暗想,这位副市长倒是个肚里有货的人物,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市民心目中的政声一直不太好。

金洋子悄悄打量了安东旭一眼,发现他比在家时胖了一些,神采和气色都不错,更大的变化是人比以前活跃多了。原先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言语不多,思维优于口才。虽然分开不过半年时间,而且两人一直没断过电话联络,他的这种变化仍然让她略略有些惊讶。这也许是香港这块资本主义“飞地”环境熏陶的结果,也许是联络处的工作性质使然。她给自己解释道。

简短的欢迎仪式结束后,慰问团一行乘坐豪华大巴前往下榻的伊利莎白皇后酒店。这是位于香港岛上最有名的五星级饭店之一,可见安东旭的确是下了大本钱的。安东旭陪同欧阳举坐上加长型卡迪拉克轿车走在头里,他们是去拜会港督彭定康,这是代表团来港的主要外事内容之一。作为唯一的随团记者,金洋子也得跟着去。欧阳举请她一道坐自己的车,她笑着婉拒,与代表团另外几位要员分头坐进两辆奔驰里。

“洋子,”安东旭给她拉开车门,两人至此才说上第一句话,“你来了我真高兴。”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又变得有些腼腆了。

金洋子的脸色也有些微红,她给他整了整领带,柔声说:“你先去忙正事吧,有空儿再唠。”

23

隆重的欢迎晚宴在蜚声遐迩的“东方明珠”游轮上举行。今晚安东旭把整条船都包下了。

香港的粤菜是南中国一绝,其名声早已大大压过粤菜的成名地广州。游轮上的粤菜更是船东的招牌,龙虾、鲍鱼、燕窝、鲨鱼翅,除了这些在北方难得一见的名贵菜肴外,还有两道菜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不容易品尝到的,一道菜名叫“龙虎斗”,实际上是一条蛇盘着一只狸猫仔,在烧制精美的大托盘里,剥了皮的蛇和猫鲜嫩的肉玉一般白,配以几叶南方青蔬,很能吊人胃口;另一道菜就是有名的“生吃猴脑”,在特制的空心餐桌底下,一只半岁口左右的幼猴活生生地被钳住头部固定在那里,头顶的毛已被剃净,吃客们用小巧的手锤,敲碎猴头骨,在幼猴“吱吱”哀叫声中,舀出乳白色的豆腐状脑汁蘸着佐料吃下。一只猴脑仅够桌上客人每人尝一口,待一人一口后,这只可怜的猴子便咽了气。

这两道菜,一道恐怖,一道残忍,代表团的女宾们几乎无人敢伸箸,苏醒和几个年轻的女模特险些作呕,忙不迭地跑出餐厅,来到甲板上。金洋子也不高兴,觉得安东旭表现得过于讨好上司,给人一种市侩气。

她向同桌的人客套两句,提前退了席。

夜幕下的赤柱海湾景色分外迷人。也许是没出正月的缘故,岸上依然留有浓浓的节日气氛,不时有稀疏的爆竹声传来。中国银行大厦高高的尖顶和太平山上的灯塔都被霓虹灯衬饰得五彩斑斓,不远处的香港会展中心施工工地上灯火通明,当地媒体报道说,香港回归祖国的盛大庆典将在那里举行,工人们正抢着为工程收尾。大英帝国的米字旗很快就要从这一方天空飘落,但是香港生机勃勃的活力还是到处可见。

温熙的海风吹来,金洋子觉得有些头晕。今天酒席上摆的都是洋酒,洋酒喝着挺爽口,后劲却不小。刚才她被劝着与欧阳举喝了两杯白兰地,又在苏醒的怂恿下喝了一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两种酒交替着在胃里起作用了。岸上的景色在她的眼里变得迷离恍惚。

一件风衣轻轻地被披上肩头,金洋子打个冷战,回头一看,是安东旭。她的眼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从下飞机到现在,安东旭的作派令她不太舒服,可是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她对他有些自然而然的依恋。

“晚上风大,当心着凉。”安东旭在她耳边说,“原谅我,一直抽不出空来陪伴你。等过两天忙完了公务,我带你去海洋公园散散心。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海上乐园,很值得一去。”

“你有公事在身,说什么原不原谅的。”金洋子提醒他说,“在香港,你这个联络处主任是主人,家里来的这些人可都是难侍候的,能不能当好东道主,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安东旭直言不讳地说,“上次肖副省长来,我也没下这么大的力气。你知道今天晚上这一顿饭花掉我多少钱?整整十五万港币!”

“我还想问你呢,”金洋子说,“你摆出这么大的谱,经费怎么解决?”

“我这个联络处,实际是个中资企业。我们在这儿注册了一个玉石经营公司,专作跨国生意,这段时间,少说也有五百多万的进项,不然的话,光靠市里给那点经费,连肚子也填不饱呵!”

金洋子明白了。仙峰市所辖的毓岚县有丰富的玉矿资源。安东旭肯定是把毓岚的璞玉低价购入,进行精加工后高价出售。

“你在香港有加工厂吗?”

“我的工厂在内地,具体说还是在毓岚县内。那里的劳动力比香港廉价得多,在这里,我可雇不起工人哟!”

“这些事,市领导知道吗?”金洋子关切地问。

“起初不知道,我给他们来了个先斩后奏。“安东旭得意地说,“后来我向欧阳副市长汇报了,他特别支持我。其实在毓岚县建的厂,基本上是他亲自抓的,我只派了个副手回去帮着张罗。”

“苏市长……他知道吗?”金洋子迟疑着问。

“我没有向他直接汇报过,不知道他现在知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也好,上头不允许驻外政府机构直接经商,他若是知道了,一则不会同意,二则以后一旦有点什么麻烦,对他也不好。”

“你倒挺为老领导着想。”金洋子半是嘉许半是嘲笑地说,“可是欧阳举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支持你?”

“小傻瓜!”安东旭看看左右无人,揽过金洋子吻了一下,“他能平白无故地为我担风险?每个月我要给他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食指。

“十万?”金洋子惊讶地睁大眼睛。安东旭点点头。

金洋子胃里又是一阵难受,险些吐出来。

“东旭,你这是干的什么事?不算贪污,也算行贿呀!为公家的事,你值得这样吗?”

她焦虑地说。

“嘘!”安东旭示意她噤声,“别少见多怪的,在香港,这是很正常的事。我给他的那份,走的是‘中介费’的账,这在财务上是允许的。”

“那么你呢?你在这里吃喝玩乐,是不是都从公司里花销?”金洋子追问。

“那当然。凭我自己的工资,我连顿早茶也吃不起呀!”安东旭笑嘻嘻地说。

“可别往自己兜里划拉啊!搞不好要掉脑袋的!”洋子警告他。

“我的事我自己有谱。洋子,你相信我,不出三年,我要让你住上宽敞的洋房,开上你喜欢的小跑车,让你真正过上贵夫人的生活。不然真是太亏了你了!”安东旭亲热地说。

金洋子心里猛地打起鼓来,脸上不由得飞上一片红云。她眼前顿时浮现出“水荇居”别致的倩影和苏云骋清晰的面容。

“我不想,东旭……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干满任期,早些回去。”她心虚地支吾着。

24

仙峰市驻香港招商联络处包租了新港酒店整整一层楼。一般情况下,从内地来的客人在这里就可以住得很舒适了。新港酒店属于三星级,服务水平比内地的五星级还要好。联络处的工作人员在这里真有“宾至如归”的感受。

欧阳举给代表团安排的七天日程是:抵港当天,拜访港英首脑;第二天,与联络处人员座谈,转达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的关怀和问候;第三天,考察香港、九龙和新界的经济状况,重点探讨发展仙峰市与香港地区经济合作的可能性;第四天,与香港工商界知名人士举行茶叙会;第五、六天,给代表团成员们用作自由活动时间;第七天早晨返回。其间还安排了三场时装模特表演,同时争取让“霓裳”模特团与香港主要娱乐团体建立必要的联系,协商定期来港演出事宜。

这份计划事先已经电传给安东旭了,他把这七天安排得严丝合缝,十分周密。在联络处的会议厅里,欧阳举给全体驻外人员作了一场精彩的形势报告,介绍了家乡的情况。虽然离开仙峰市时间不长,但联络处的人还是很关注家里的变化,所以,欧阳举的报告颇受欢迎。安东旭代表联络处人员在座谈会上对市委、市政府和代表团的各级领导表示感谢,并表态要更努力地做好驻外工作,为家乡人民争光。座谈会后,代表团成员和联络处人员在一起举行联欢,苏醒带去的模特队大出风头,摇曳生姿的台步让许多人如醉如痴,以至于在随后的舞会上,女模特们一下子就被抢得精光。

“苏醒呀,你应该多带几个姑娘来,瞧,还有这么多人没有舞伴哩!”欧阳举半开玩笑说。

“就是这十多个人,我老爸还不同意来哩!”苏醒奉承道,“他哪有欧阳叔叔这么开明呀!”

欧阳举和代表团的几位头头随安东旭来到他的办公室,听他汇报到港后的工作情况,其实这也是例行公事。按制度,联络处每月要给市政府一份书面汇报,欧阳举对他们在港期间的基本情况了如指掌,何况他还单线遥控着联络处下属的玉石开发经营公司。安东旭给了每人一份总结材料,然后提纲挈领地介绍了联络处目前正在开展的主要工作。欧阳举冠冕堂皇地讲了几点意见,不外是对联络处的前一段工作给予肯定,并对下一步如何拓宽工作领域、创造更好成绩提出要求。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是在心照不宣地演戏。

“东旭,你这办公室可比我们阔气多啦!”汇报过后,欧阳举打量着房间里高档次的装修感叹道,“我那间屋子连你这一半的面积都不到。”

“在香港就得这样,太寒酸了人家瞧不起你。”

安东旭笑着说:“不瞒各位领导,我这里也有不少假冒伪劣产品,骗那些外行而已。比如这个——”

他指着放在墙角那只一人高的景泰蓝花瓶说,“外人都以为是明朝正德年间的真货,实际上是我从江西景德镇地摊上花三百元买来的,只不过上面有‘大明正德年制’的款识,就让那些老外和港佬们眼馋不已。内地的造假水平真是了不起,足可以乱真了。”

众人都笑起来。安东旭的办公室的确很排场,正面墙上挂着一面鎏金国徽,下面是一排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香港地图、仙峰市地图……;与紫檀木老板台相对着的,是一圈沙发,这些办公家具都是从丹麦进口的,造价不菲;一台投影电视摆在屋角,从上面可以看见各个房间的工作情况,原来它也是一台监视仪;门口是一组落地屏风,造型别致,工艺精湛。

欧阳举半躺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望着神采飞扬的安东旭,赞许地说:“东旭,这半年来的磨炼,你可是大有长进呐!再也不是在市长身边那个见人脸就红的白面书生了。”

安东旭谦虚地说:“哪里,还不都是跟您,跟苏市长学习的。比起你们这些市领导来,我可差得远哩!”

这一刻,他又像回到了在市里做秘书时的感觉里。

其他几个人陆续又去联欢会会场了,房间里只剩下欧阳举和安东旭两人。欧阳举详细问了问经营玉石的收益情况,这是他最关心的一件事。

“以后你不用再往维萨卡里为我存钱了,在那边的花销我还有办法解决。”他叮嘱道,“我想还是在香港开个账户好,存点港币,留个养老钱,以防不测。现在这个形势,说不准哪天就要有大变故,我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您放心,我会给您办得稳稳妥妥的。”安东旭心领神会地说。

“东旭,”欧阳举把身子向他这边靠了靠,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驻港联络处主任这个位子,不可干得时间太长,所以,你自己也要留点后手,不要忙来忙去都给他人做嫁衣裳了。”

安东旭感激地点点头。在市里时,他与欧阳举的关系只是工作层面上的,没有多少深交。但经过来港这段日子,尤其是在筹办玉石公司过程中,两人却成了莫逆之交。他知道,欧阳举是出于对自己关心才这样提醒的,但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不想多谈,况且,不用欧阳举暗示,他也是这么做的。

“谢谢老大哥,只有您才能这么替我着想。”他顺势问,“我正想向您讨教呢!听说栾副市长要退了?他今年年底达龄,听说省里已经找他谈过话了,让他有所准备。栾副市长主抓教科文卫工作,今年已是五十五岁。按现行标准,副市级干部要在五十五岁退居二线。市委提出后备人选了吗?”安东旭关切地问。

“还没有,不过听说冉欲飞活动得厉害,想接这个班。”

“哦,他倒是个合适的角色。”安东旭沉吟道。

“是呵,不管怎么说,人家早些年就当过市级领导。怎么,老弟也有这方面的想法?”

精明的欧阳举一语中的。

安东旭笑了,“老大哥看我有没有可能再进一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能与不可能全在于主客观条件是否成熟。关键是老板的态度。”欧阳举故意显得莫测高深地说,“不过你从副处级提为正局级已是连登三个台阶,而且上任不到半年,再想往上走难度恐怕要大一些。”

私下里,他们都把苏云骋称作“老板”。

“那就要仰仗老大哥鼎力相助了。”安东旭笑着站起身,“让他们在这里玩吧,我领老大哥去开开资本主义的‘荤’怎么样?——不过这可得‘悄悄地干活’,让香港那些媒体记者知道了,可不是玩的!”

欧阳举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去处,也来了兴致,边随他往外走边打趣道,“你恐怕不光是怕香港记者,更怕本家的记者知道吧?”

25

铜锣湾一带是香港著名的商埠,繁华程度名冠东南亚,被誉为“东方的香舍丽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里永远是万商云集,冠盖如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大陆来港人员,鲜有不到这儿光顾的。香港总商会会长曾经不无自豪地夸耀说,世界上凡是已经投放市场的商品,在这条街上没有买不到的。

安东旭领着金洋子在几家知名的大商厦里逛了整整半天,两人都有些累了。他建议去吃麦当劳,金洋子同意了。

麦当劳在港岛开的分店有几十家,铜锣湾这家是规模最大的,内部装修也极为奢华。两人在扮成小丑的“麦当劳先生”引导下登上三楼雅间情人包房,里面只有两张舒适的安乐椅和一张小吧台,柔和的灯光下,若有若无的音乐声舒缓地轻轻敲击着耳鼓,令人感到周身的疲乏顿时了无踪影。

金洋子和安东旭相对而坐。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变幻迷离的霓虹灯把人来车往的大街映衬得多彩多姿,亮如白昼,一点儿也不像晚上六七点钟的样子。今天是代表团自由活动时间,几乎每个团员都出来逛街了。刚才金洋子还在“八佰伴”看到苏醒和她带来的那几个女模特。本来苏醒是要金洋子陪她一道出来的,可是看到安东旭一大早就到伊丽莎白皇后酒店去等候,她没好意思硬拉着金洋子同行,倒是金洋子让她与安东旭三人一起上街,却被她婉拒了。

“我哪能那么不知道好歹?你俩好容易有个亲热的机会,我再掺和进去,安大秘书背后不得骂死我呀!”她笑道。

上午,安东旭带着金洋子在海洋公园尽情地玩了半天,然后又去了“黄大仙”庙,每人给“黄大仙”进了一枝香。这“黄大仙”据说煞有神灵,尤其破解婚姻、求学、晋职、经商的签儿多有应验,所以不光香港本地人,连许多旅居海外的华人也专程前来求签,内地观光客来港更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金洋子求了一个婚姻签,安东旭则求了一个前程签,两人的签语都是“上上大吉”,所以都很开心。

金洋子叫了一杯加了柠檬的可乐,用吸管啜着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安东旭。来香港快一周了,今天两人才第一次这么放松地相聚在一起。好在采访任务基本上完成了,她的精神上也没有了前几天那样的压力。奔波了一整天,安东旭也有明显的倦意,可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依然神采飞扬。当初金洋子看上他,很重要的一点是他那永不枯竭的精力和时而内敛、时而外向的表情。安东旭是中央民族学院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的研究生。因为在家里是独生子,父母体弱多病,他才放弃留在京城的机会,回到仙峰市。当介绍人对金洋子谈到这些时,她被打动了,觉得这样的男人可能是有家庭观念、有责任心的,因而是可以依赖的。初次见面是在介绍人家里,安东旭那时还是外经贸委的一个小干事,而金洋子也刚刚到广播电视局报到不久。她的手刚伸给安东旭,就发现他的脸登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交谈中也是问一句答一句,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虽然她多少感到对面这个男人缺少点阳刚之气,但从这短暂的接触中又确信,他在与女人交往的问题上肯定是个“新手”,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就这样,两人几乎同时对对方有了好感,一处就是四年。如果不是事先有约在先,“不干出点名堂来不结婚”,两人的孩子恐怕都要有两三岁了。

“东旭,你好像比在家时胖了一些。”金洋子微笑着说。

“是吗?我可没感觉到。”安东旭笑道,“也许整天吃粤菜,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吧?”

平心而论,安东旭算得上是美男子,一米八五的个头,略带卷曲的头发,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宽肩阔背,性格上,既有鲜族人的细心,又有汉族人的义气。本来在仙峰当秘书时,他不是太注意修饰的人,但眼下,一身藏青色“皮尔-卡丹”西服,一条玫瑰色条纹领带,头发好像也焗过,在灯光下亮闪闪的,颇有些高级白领的气派。金洋子看着他气宇轩昂的的样子,心底涌上一丝淡淡的柔情。

“东旭,”她用娇嗔的语气说,“半年了,你都没想过回去看看我?”

安东旭把她的纤纤玉指攥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洋子,到一个新地方闯天下,你知道有多难吗?我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天天要忙到后半夜,不瞒你说,真的没有时间想你。只是晚上没有人时,才能想到,如果你在身边陪着我该有多好!可是我却脱不开身,只能用电话和你聊聊天。你说我能不想你吗?”

他显得很诚实的样子说。

“相信你。”金洋子由衷地说,“我也想你。”

她拿起安东旭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可是刹那间,苏云骋温和的面容猛然出现在脑海里,她心头一跳,闪出一点点对安东旭的愧疚感。

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变坏了。身边的包里,有一块她给苏云骋买的“依波路”名表。她想象,苏云骋戴上这块表,一定很有风度。在表店里,安东旭问她给谁买表,她回答说是给老爸买的。安东旭丝毫没怀疑,还帮助她与店主砍价。想到这些,她越发觉得对不起未婚夫。

“洋子……”

“嗯?”

“晚上……不回去了吧?”安东旭吞吞吐吐地说,“到我那儿住一宿,好吗?”尽管两人相处多年,可还从来没有过床笫之欢。安东旭生怕金洋子不高兴,所以试探着问。

金洋子的脸上忽地涌上一片红云,心头也火辣辣地热起来。与苏云骋交往这几个月,她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成熟女人。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自然地升起强烈的渴望……

安东旭住着新港酒店的一个大开间套房,外间是起居室,里间是寝室。两人回到房间里时,已近午夜。简单洗漱过后,安东旭早早就钻进被窝里。金洋子看了一会儿电视,也到洗浴间冲了冲。她用浴巾裹着自己的玲珑曲线,娇憨地要求安东旭把床前灯关掉。

“不要关灯嘛。”安东旭恳求道,“让我欣赏一个真实的美人儿,好吗?”

他的表情像个馋嘴的娃娃。金洋子拗不过他,只好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躺进他的怀抱。

“你坏。”她半闭着长长的睫毛,甜美的嘴唇微微张着,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多让人家难为情呀?”

安东旭猛地翻身坐起,将拉花毛毯推到床下,金洋子羞涩地双手捂住脸,侧过身去躺在床上。虽然女朋友是仙峰市出名的美女,可当安东旭亲眼看到这具姣好的玉体横陈在眼前时,仍然感到震惊不已。

“洋子……”他有些口吃了,“你,你真美,美极了!”

在极度的快乐中,两人完成了灵与肉的融合。安东旭有一种在天堂飞翔般的畅快,而金洋子也体会到一个与苏云骋截然不同的年轻生命和自己揉为一体在火中涅槃的全新感受……

激情过后,睡意反倒消失了。金洋子拉亮壁灯,与安东旭喁喁交谈起来。安东旭问的多是仙峰市这半年来的变化,特别是市里人事方面的调整情况,金洋子则主要打听驻港联络处的运作前景。

“东旭,我最担心的是你在经济上会不会栽跟头。”她不无忧虑地问,“你这几天花钱如流水,能经得起检查吗?”

“放心吧,不就是吃吃喝喝嘛!在香港的中资机构,哪家不是以吃见长?和他们比,我这才是小巫见大巫呢!”安东旭不以为然地说。

“正经事办得不多,吃喝倒挺大方,香港人不笑话你们哪?”

“道理倒是这么回事,那些港佬是不会把钱往这方面乱花的。可是,我们是国有单位,挣了钱也不能往自己兜里搂,不吃点喝点,还有什么甜头可赚?”

“我说呢,”金洋子点着安东旭的额头,“一见面我就看出你胖多了,原来都是公款吃喝‘喂’肥的哦。”

笑了一气,安东旭一本正经地问:“洋子,你是不是经常能见到苏市长?”

“什么意思?”金洋子的头脑登时冷静下来,心里却紧张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办法在苏市长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栾副市长退下来后,我要争取接他的班!”

“哦。”洋子松了口气,听安东旭讲下去。安东旭分析了仙峰市五大班子下一步的变化趋势,对某个人可能占据某个位置判断得头头是道。金洋子暗暗惊奇于他对市里情况了解的透彻程度,自己整天在市里各大局转,都没想得这么细。看来这小子真是个当秘书的料,心机果然不一般。过去还真是小看了他。

可是,安东旭下面的话却令金洋子恼了。他认为,接副市长的班,冉欲飞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不论年龄、资历、专业、水平和关系圈,自己都不如他,只有借助上头的力量,才能把劣势变为优势。这样,苏云骋的话就有“一言九鼎”的威力了。所以,他希望金洋子利用自身的长处对苏市长“攻攻关”。孰不知,这个要求恰恰触到金洋子的心病上。她不高兴地问:“我有什么能力能攻下市长的‘关’?”“你是苏醒的同学呀!”安东旭自信地说,“你有理由经常到苏市长家里去,有理由和他多接触。何况,你的工作性质也有利于你和他常打交道。见面多了,自然说话的机会就多嘛。”

“我只是个记者,和市长、市委书记隔着那么远,他怎么会听我的?”

“远和近都是相对的。你想和他套近乎,那还不容易?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金洋子很敏感。

“我观察,苏市长对你蛮有好感的。漂亮女人嘛,谁能不喜欢呢?”安东旭不加掩饰地说。

“你……”

金洋子霍地坐起,抓过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安东旭忙把她抱在怀里。

“你躲开!”金洋子挣脱出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安东旭!为了当官,你可以把自己的老婆都献出去!亏你说得出口!”

她不顾安东旭一再赔不是,扭开门锁,冲下楼去。

26

柯援朝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回家了。东钢的年度审计出了点问题,冶金部和省财税部门揪着不放,搞得蓝盛戎焦头烂额。亏空的那笔资金是东钢在海南兴建圆钢轧制厂挪用的,属于违规操作。她作为东钢的总会计师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什么事都讲究“摆平”,可是摆平也有不同的“摆”法。像省、部一级的大员们就不是轻易能“摆”得“平”的,何况东钢确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好在蓝总资历、威望都有骄人之处,本人又是中央候补委员,加之柯援朝使出了浑身解数,总算渡过了这道难关。不过,这一周她也够紧张的了,不但要时时刻刻在那些查账的人面前保持笑脸,还要想方设法自圆其说。今天下午,各路客人刚离去,她就支持不住了,简单地向手下人交代了善后,就跑回家来想好好睡一觉。

摘下脖子、腕部零碎的装饰,柯援朝躬腰朝梳妆镜里瞄一眼,明显地看出自己的憔悴。她是上海人,在大学时,比苏云骋低两届。毕业后为了不与苏云骋分居两地,委委屈屈地来到仙峰市。好在二十多年过去,她已经适应了北方的生活。这几年,她在东钢的地位也日渐重要,由科长、处长直到总会计师,进入到东钢的决策层。当然,她心里清楚,这当中不能不说有苏云骋的影响在起作用,他和蓝总是老乡又是中学同窗,有些照顾是正常的。但柯援朝对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颇为自信的。十余年来,东钢在财务上还没有哪个人能超过她。东钢连续多年在全国十大钢铁企业中上交利税坐头把交椅,她作为总会计师自然功不可没。

上海人讲究穿着。来到这座以灰色调为主的钢铁城市,柯援朝依然像上学前在家时那样注重自己的形象。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鹅黄碎花直领的收腰中缕,黑色修身长裤,显得洋气而得体。虽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可还染了蓬松的烫发,嘴上涂着淡淡的唇膏。她本就长得面色白皙,容长脸儿略显丰腴,个头也不低,加上这样一身打扮,更给人年轻而活力充盈的感觉。在东钢机关,她是当然的衣饰表率,不但敢穿别人所不敢穿,还经常指点年轻姑娘们的时装搭配。不少人认为她是受当模特的女儿影响,孰不知苏醒恰是在她的影响和鼓励下才有勇气走上T型台的。

柯援朝喊张妈调好浴池,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回到卧室。倒在松软的席梦思上,她随手拣起一本《家庭》杂志,信手翻着。渐渐地,一丝睡意袭上来。她刚要眯上眼睛,床头的电话急遽地响起来。

“你好,找哪位?”

电话里是一口标准的京腔,女人轻婉的声音:

“请问是云骋家吗?”

“对不起,他不在。您是哪位?”

柯援朝一下子就想到了是谁,却故意问。

“我是天嘉,任天嘉。你是小柯吧?”电话里的声音很亲切。

柯援朝只得做出欣喜的姿态:“天嘉呀,你好吗?好久没有你的音讯了,你怎么也不来仙峰市玩儿呀?”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半个来钟头,大多是说些家庭、孩子方面的事。任天嘉说自己又找了个伴,是国务院某部一个退居二线的副部长,结婚手续还没办,只是在一起住着。

“还是要办个婚礼好,不然总是没有着落,另外,面子上也好看。”柯援朝诚心诚意地说。

“都这么大岁数了,要什么好不好看的。他的孩子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我们两人能不能成,还两说着呢。”任天嘉有些伤感起来。

柯援朝宽慰她一气。末了,任天嘉告诉她,关于仙峰市升格为副省级一事,她得到点最新信息,给苏云骋往办公室挂电话不太方便,如果他回来,可以让他往北京回电话。

撂下电话,柯援朝再也没法入睡,满脑子都是任天嘉年轻时那又娇又俏的模样。自苏云骋毕业离校她就不曾再与任天嘉打过照面,印象中的任天嘉仍是那么年轻柔曼,像一支舒缓的小夜曲,令别人,尤其是男人见了就要动心。她竟然称自己是“小柯”,哦,对了,她与云骋是同届,大概比自己大两岁。柯援朝暗自掐算着。她刚结婚就知道丈夫曾与任天嘉“有一腿”,但苏云骋始终不承认与她有过过格的事。论姿色,年轻时的她并不比任天嘉差,而且从婚后第一天起两人就很少分开过,包括“*”中被强迫走“五七道路”,她也一直与苏云骋在一起,所以,如果说任天嘉“插足”,倒也确实没有什么机会。但凭着女人的敏感,她却能隐隐约约感觉出来,苏云骋从来没把任天嘉彻底忘掉。

想着任天嘉,柯援朝的思绪又转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任天嘉好像也有一个女儿,大概和苏醒年龄相仿,有二十多岁了吧?听说跟她爸爸去了国外。苏醒前两年也闹着要出洋,自己舍不得,后来动员她去了“霓裳”,扑腾了几年,现在在仙峰市多少也算有点名气了。只是这个女儿的观念过于超前,不但言谈上常常有惊人之论,感情方面似乎也颇招非议。孩子大了,她这个做母亲的明显感觉出在女儿身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小。有时候你苦口婆心,她却似听非听,让你无可奈何,只能干生闷气。儿子也是一样。苏畅小时候从床上摔到地上,脑部多少受点刺激,思维方式更是与常人有异。他自小学习就不好,曾经两次降级重读,最终还是连高中都没念下来。苏云骋起初还想方设法给他请家教补课,甚至自己亲自辅导他,但最后还是满心悲哀地放弃了,承认这个宝贝儿子已经不可能像自己一样跨进大学的门槛。苏畅却不知道愁,成天在社会上追逐各种“新潮流”,替人宣传过“红茶菌疗法”,迷恋过“鹤翔桩健身术”,现在又成了仙峰市最年轻的天主教徒。柯援朝在单位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可是回到家中一想起两个儿女,烦恼就堵满心口。苏畅还好说,年纪小,将来大不了自己养着他就是了,可苏醒转眼就二十五岁,至今还没有个着落,眼瞅着往“大龄青年”的队伍里去了,搞不好真要像苏畅嘲笑的那样,要“臭”在自家窝里了。

柯援朝心里很清楚,虽然女儿是自己生的,可是,感情上却与父亲更亲一些。这一方面是苏醒小时候,正赶上苏云骋受“*”冲击,赋闲在家,与她有更多的交流机会,另一方面是苏云骋比自己处理事情更柔和一些,他很少疾言厉色,即使是命令儿女做什么事,也习惯于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而自己则在孩子们面前板着脸的时候居多。晚上难以入眠时,她也督促苏云骋过问过问女儿的婚事,可他却说,二十多岁的人,还用父母操这份心?你我当年走到一起,哪一方的父母过问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婚姻大事,做父母的哪能不过问?为此,柯援朝很生苏云骋的气。当爸爸的不开口,她这个当妈妈的可不能甩手不管。她要给女儿选个称心如意的“快婿”!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能给女儿太大的“自由度”。

27

苏云骋回家时,已是夜里十多点了。柯援朝斜倚在枕上正在煲电话粥。苏云骋听了不到两句,就知道她正在和别人探讨女儿的婚事。女人聊起这个话题来,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不为人察觉地摇摇头,进到洗浴间冲了个澡,披上睡衣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已经有一年多不和柯援朝同床而寝了。他没有这方面的激情,而柯援朝似乎对此也不在意。

扭开床头灯,苏云骋取出带回家来的一摞子文件,戴上花镜看起来。从当科长起,他就懂得文件对于他的前程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从来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份文件,哪怕只是一个爱国卫生工作方面的通知。官当得越大,他越感觉到文件在官场的重要性。在这样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里,作为执政党的一级首脑,文件向他传达着上级的意图,描画着大政方针的轨迹,暗示着每一项举措的未来走向和命运。吃透文件精神,就能确保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一级党组织、一级政权不被上级挑剔,不被时代潮流抛弃。反之,就不会在政坛上当“长青树”“不倒翁”。有了这种认识,他不仅对上级文件研究得很认真,对由他签发或市各部委办局下发的文件审查得也很细。市委、市政府的笔杆子们都知道,苏市长是个难侍候的主儿。

新华社的一份内参稿引起他的注意。文中提到,目前一些地方的城市化进程存在严重误区,县改市、县级市改地级市、地级市争当副省级市,全国有近三分之一的县市卷入这股风潮当中,为此而无所不用其极,急功近利现象随处可见,在国内外都造成很坏的影响。记者为此建议严格控制城市升格,并通过立法规范城市化工作。苏云骋前后读了两遍,心里暗骂了一句,双手垫在脑后琢磨起来。他知道新华社记者的分量,他们的内参稿都是直达中央书记处甚至政治局的。中央能够转发这篇稿件,说明对其中的观点是赞同的。无疑,争取让仙峰市再“长”半格,看来不会像任天嘉说的那样容易。

正想着,柯援朝裹着睡衣推门进来,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他。

“回个话吧,你的老情人找你啦!”她不阴不阳地说罢,又回屋了。

“老情人!”苏云骋看看手里的纸条,苦笑着摇摇头,拿起电话机,拨通了任天嘉的号码。任天嘉显然正守在电话旁,马上就接上话了。两人寒喧一会儿,任天嘉告诉他,国务院最近专门开会研究了城市经济体制改革问题,对当前一些地区出现的突击升格、突击提干、超编制配备干部现象十分重视,责成国家体改委拿出下一步改革的总体方案,同时要求国务院研究室、国家计委和建设部共同制定城市化建设的五年规划。鉴于个别省、区、市在机构升格问题上严重弄虚作假,国务院要求国家体改委对各地上报的拟升格城市重新严格审查。她受命带一个工作组到东北三省,很可能还要到仙峰市来看看。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苏云骋问。

“各司局要先碰碰情况,估计不久就要离京。不过我得先到省里。”

“那是自然。”苏云骋不想让任天嘉误解成自己对城市升格迫不及待,便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说,“你为我的事着急,我心里明白。可是我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了,所以你也不要为仙峰市的事过于发愁。能成更好,不成也没有多大关系。我估摸着,这个市委书记还是要让我干的,再当一届市委书记,我也就满足了。”

这也是他的心里话。如果对方不是信得过的人,连这种话他也是不会说的。

“该争取还是要争取。你们省对仙峰市评分很高,排名也靠前,所以你也不要轻易放弃。”任天嘉劝道。

“好吧!”苏云骋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到底是“老情人”,关键时刻便能看出远近来了。她所处的位置,说话会很有力度,如果省里态度明朗,再加上她从上面玉成其事,这出戏就好唱了。

只是,即使仙峰市真能变成计划单列市,自己真能变为副省级干部,对一个年届半百的人来说,又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呢?

28

第二天上班刚进办公室,郭斧就跟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告。

“什么事情?”苏云骋有些奇怪。平时不管是上面的文件还是下面的请示,都是秘书送来,很少由秘书长亲自交给他。

“很急的一件事。”郭斧开门见山地说,“地震台和气象局联合打来报告,仙人山风景区北山沟有一处山砬子有滑坡的危险。那一带有一些村民,需要搬迁。”

“胡说八道!”苏云骋不加思考地说,“晴朗朗的大冬天,不打雷不下雨的,怎么可能滑坡?地震台的台长是不是吃错了药?”

郭斧笑笑,又正色说:“两家是几次碰头分析后正式行文的,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估计也不会贸然行事。所以这件事还是应当重视,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这种带有教训人的口气,只有郭斧这样的老资格才能在市长面前用。苏云骋似乎也习惯了他的语气,接过报告仔细看了一遍。报告列举的现象确是怵目惊心,他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那处山砬子周围有多少户人家?”

“那里是郊区岫丰镇的一个村,村民有八十户左右,大约四百来人。”

“这么多人?”苏云骋睁大眼睛。如果处理不当,这四百多人都砸进去,可就是全国性的大新闻了。他真的不能掉以轻心。

“老郭,”他果断地吩咐道,“马上批复地震台和气象局,同意他们的意见,立即着手安排村民搬迁,同时要增加力量,加强对险情的监控,这是一;第二,十点钟,你召集建委、农委、民政局、公安局、财政局等有关部门开个紧急会议,研究搬迁后的安置问题,尽快拿出方案;第三,下午我去出险地区看一看,让地震、气象和民政等部门的头头跟我一道去。这恐怕又是个棘手的问题了。”

郭斧答应着回去做安排了。

“糟糕。”苏云骋自言自语道。真是越忙越添乱,老天爷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市政工作中,旧城区改造一向是个老大难问题,这次若是把这四百多人都迁离原址,肯定比市内动迁还要麻烦。不光要为四百号人准备住处,还牵涉到他们的身份如何界定的问题——离开土地,进到城里,总不能还算农民吧?如果正常办“农转非”,他们每个人要交七千元钱,可是在那个穷山沟里,他们哪能掏出七千元来呀!

午饭刚过,不待休息,苏云骋就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岫丰镇而去。地震台的一辆震情监测车在前面引路,其他人都挤在一辆中巴里。地震台台长和气象局局长在车上分别向他介绍了相关情况。他越听心情越沉重。很明显,险情要比他估计的严重得多,村民搬迁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好端端的一座石砬子,怎么突然就要垮了?”他问。

地震台台长说:“主要是村民乱挖滥采造成的。这几年,市郊几座山上建起不少公墓,石碑、石棺、石牌坊、石围栏、石甬路需求量剧增。这座名叫鹰嘴子的石砬子下部是上好的打凿石碑的材料,村民们几乎家家都靠采石赚钱,硬是把这座石砬子挖空了,加上去年雨水大,山上的植被破坏严重,造成水土流失,加剧了山体坍塌。”

“能不能在山里择地安置,不让村民们进城?”苏云骋问。

“这个……”气象局长摇摇头,“恐怕不行。您到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从仙人山北沟进去,又跑了十多公里,公路到了尽头。众人下车,徒步跋涉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那座石砬子。说是石砬子,实际就是一座小山,冷丁望去,砬子顶部确是像一只鹰头,尖尖的鹰嘴是一块弯曲的巨石矗在山巅。只是这块巨石已经与山体裂开一条两米多宽的口子,整座砬子从根部被采剥得凹进去几十米,给人的印象是,这座方圆数公里的巨大石砬子摇摇欲坠。而它的下面不到一百米就是一片开阔地,几十幢农舍山墙顶着山墙顺着山沟坐落在石砬子周围,一条小溪潺潺唱着蜿蜒而下。

情势确是危险。即使对地质学不大明白,苏云骋也看出情况的严重性。这时,陪同前来的岫丰镇领导找来这个小山村的村长。村长是个转业兵,一身旧西服皱巴巴地胡乱裹在身上,外面穿着一件露出烂棉絮的军大衣。

市民政局长气恼地申斥他:“你这村长怎么当的?山都要塌下来了,为什么不早些报告?这好几百号人全砸进去,你还想要脑袋呀?”

话是对着村长说的,批评的却是镇领导,岫丰镇镇长肚里有气,冷冷地答道:“真要把四百多人全拍在里面,别说他一个小小村长,你我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好了,没有时间打嘴仗了!”苏云骋果断地对村长说,“马上回去动员,要求村民务必在两天内从山沟里搬出来,要讲清楚,这是党和政府对大家的关怀,不要抱着坛坛罐罐舍不得,政府会帮助大家建立新家的。”

民政局长叫苦道:“往哪儿搬?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呵!再说,人力物力,特别是交通工具,都需要一样样落实,两天时间恐怕来不及。”

“来不及也要搬完,山神爷可不会给你留面子!”苏云骋毫不让步,把郭斧喊到身前,“你立刻给军分区挂电话,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向他们求援,请他们派点部队来,最好带一些帐篷等应急物资,至于搬到哪里嘛……”他一时没想好,不由得沉吟起来。

郭斧低声建议道:“可以让蓝总帮帮忙,他有几十幢独身职工宿舍,可以先借给市里用。”

“对!”苏云骋以拳击掌,让郭斧挂通蓝盛戎的办公室,可是无人接,于是他又把电话打到柯援朝的手机里。

“郭秘书长,什么事?”柯援朝大概身边有人,声音很低。郭斧说要找蓝总说话,不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柯援朝说她现在正和蓝总在一起开会,如果事情不急,能不能会后再说,郭斧说很急,必须马上与蓝总联系上。于是柯援朝把电话递给了蓝盛戎。

“盛戎,这回可真是天要塌下来啦!”苏云骋走到一边,简单把这里的形势介绍了一遍,蓝盛戎没打折扣,当即问需要什么援助。

“我记得你有四十来所职工宿舍,能不能暂时腾出一所给我安置灾民?”

“没问题。”蓝盛戎毫不迟疑地应允,并且表示,要把距离岫丰镇最近的那幢职工宿舍楼倒出来,还要派东钢汽车运输公司的一个车队前来听市政府调遣。

“那好,就这么定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谢谢你,谢谢东钢!”

29

小巧的“摩托罗拉”手机发出鸟鸣般悦耳的铃声,夏珊珊走出练功房,揿下接听键。里面是欧阳举浑厚的声音。

“珊珊,你好吗?”

不知为什么,每次接到他的电话,她都觉得面颊发烫,心头像有一只小鹿在乱撞。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有些不安,甚至害怕,也有些渴望,或许是激动。

“我挺好的,你——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天她还在推算,按行期,欧阳举该从香港返回了。

欧阳举告诉她,自己是昨天晚上到家的,现在他在仙峰大酒店,刘秘书要过来接她,他给她从香港带来点小礼物。

“我不想去。”她拒绝道,“剧团正在排练呢!”

“没关系,我已经替你向老熊请假了。”欧阳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完,便挂了机。

他的武断令夏珊珊不舒服,可是想到他的体贴和周到,又让她有一种温馨感。想了想,她给小刘打电话,告诉他不要进院,她出去迎候。京剧团里已经有人对她说三道四了,她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嚼舌头的由头。

枣红色的手机在阳光下闪着贵金属的光泽,雍容而典雅。这款手机上市不久,零售价八千多元,名义上是剧团为知名骨干演员配备的,实际是欧阳举送给她的。总是通过门卫找她,连听电话的老丁头都起疑心了。

“夏老师的电话真多。”有一天,他笑着对夏珊珊说。夏珊珊脸红了,她猜不透老丁头是什么意思。其实在京剧团里,比她电话多的演职员有的是,而她的电话,除了秋未寒偶尔找她一两次外,几乎都是欧阳举的。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诉了欧阳举,第二天,团长老熊就“发”给她这部手机。

到了酒店,小刘说在车里等候,让夏珊珊自己上去。她走进1818号时,欧阳举正在与酒店总经理聊着什么。欧阳举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总经理笑容可掬地与夏珊珊打个招呼,脚步轻轻地走出房间。

“真是奸商,去年房费四十万,今年一下子就涨到七十多万了。”欧阳举放下笔,笑骂道,“其实我才能来几次?”

“那你何必长年包着这个套房?多浪费。”夏珊珊在沙发上坐下。算这次,她是第三次来这里,临去香港前,欧阳举带她来缠mian了整整一个白天,两人聊了许多,她知道了欧阳举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也正是从那次起,她才对这位副市长有点“感觉”了。

“七十万也好,八十万也好,都是必要的开支,你用不着心疼。”欧阳举说,“没有这个‘安乐窝’,我怎么能一亲芳泽呢?”

他拉起夏珊珊,揽着她的柳腰,狠狠地吻住她的香唇:“珊珊,你知道我在外面有多想你吗?”

“我才不信你那套花言巧语呢!”夏珊珊动人的大眼睛忽闪着,推开他有力的臂膀,整整自己的羊绒外套,坐回到沙发上,故意气他。

欧阳举摇摇头,回身取出一个高级玻璃钢老板箱,啪地打开,推到夏珊珊面前。里面是各种款式的精致香水,大大小小,造型别致,令人眼花缭乱。

“哦!”夏珊珊惊讶得睁大眼睛,兴奋地叫出声来。

“香港市场上所有的名牌香水我都给你搞来了,看,伊丽莎白-雅顿的‘第五大道’、夏奈尔的‘N’5’、缱绻双鸽、CD‘真我’、GUCCI、三宅一生、积架……”

“你真是土包子!”夏珊珊拿起细长瓶颈的“积架”香水,讥笑他,“这是男士用的,你给我买来干什么?自己留着吧!”

欧阳举夺过来放回箱里,“你以为这是买给你用的?告诉你,我要你用它做大生意。”

见夏珊珊不明所以,欧阳举得意地笑了:“你不是一直想开个化妆品专卖店吗?在香港,我特意留心考察过,香水的销售利润大得惊人,一瓶三十毫升的‘第五大道’,要价四百多港币;一百毫升的YSLOpium女士香水卖到上千港币;CD的‘紫毒’女士香水,一百毫升也要七百多港币,这其中至少有三成利,多的甚至能有一半利。所以我想,你干脆就搞个香水专营店好了,别的不卖,专卖世界各国的著名品牌,特别是法国香水,搞市场垄断。香港那边,我已经和代理商说好了,由他们给你供货,也可以算是他们的连锁店。”

夏珊珊听得直咋舌。上次与欧阳举幽会时,她提到想买间门市房开个化妆品店,不想他却当成事办了,而且给她设计得如此周密。这份细心,真不是一般的男人所能做到的。她不能不为之心动。

“你的设想倒是不错,可是……”

“可是没有钱,是吧?”欧阳举笑起来,“四五十万够了吧?好办,随便找哪个老板投资好了,那些土财主,乐不得有个机会巴结我呢!”

他的话里充满了自信。

两人又聊了一气,夏珊珊抬腕看表,见快到中午了,便起身告辞。欧阳举拦住她:“珊珊,陪我吃过午饭再回去呗!——我想要你。”

夏珊珊的脸红了:“不行,欧阳,团里正在排戏,再说,小刘还在楼下等着呢!”

“好吧。”欧阳举无奈地让开路,想了想,回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维萨卡,“这个你收着——珊珊,不用整天为钱的事伤脑筋,这里面大概有二十来万,够你花一气的了,喜欢什么,你就买,别不舍得花。我说过,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我要保证你过上女皇一样的日子,相信我吧!”

“不要,我手里还有钱呢!”夏珊珊不过意地说。

“听话!”欧阳阳举脸一板,硬塞到她手里。

夏珊珊接过去放进自己的手兜里,匆匆往外走,打开房间门,她迟疑一下,扭过头在欧阳举腮上迅速地吻了一口。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他示好。

30

下班后,欧阳举直接去了苏云骋家。在市政府大楼里,他没看见苏云骋,姜秘书说,市长到市体改委听取机构改革方案汇报去了。

和张妈打过招呼,欧阳举径自走进客厅。他是这里的常客,张妈也不拿他当外人,只给他倒了一杯茶。

“柯阿姨回来了吗?”

张妈向楼上示意了一下:“回来了,正在和那个宝贝女儿拌嘴哩!”

听到欧阳举的声音,柯援朝走下楼来。这些日子,她的心气一直不顺。单位的事一件接一件,家里也不让她舒心。刚才苏醒又和她顶撞起来。欧阳举看了看她的脸色,笑着问:“柯阿姨,和谁生气呢?”

“欧阳,你也是昨天回来的吧?”柯援朝恢复了雍容大度的神态,“这一趟香港之行,够紧张的吧?”

“可不是呢,你问问醒儿就知道了。”欧阳举笑道,“她晕机晕得厉害,不知道补足了觉没有。”

“从回到家就蒙头大睡,这不是,才起床就惹我生气。”

话音未落,苏醒尖刻的声音就传下楼来:“都是你自己找气生!我的事关你什么事?成天跟在我后面唠叨。”

欧阳举见柯援朝眼圈有些红了,忙劝解道:“啦好啦,柯阿姨,别跟她一般见识,醒儿这孩子从小任性惯了,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柯援朝还是为女儿的婚事着急上火。前些天,一个过去的邻居老太太在街上遇到她,两人亲热地唠了小半天。老太太问她:“听说醒儿和一个模特学校的校长成亲啦?那闺女从小就长得像花儿似的,肯定会有出息的。”老太太流露出的是一种羡慕和赞赏的口气,柯援朝听了却像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霓裳”的校长她见过一次,长相倒说得过去,只是那副打扮,一头披肩长发,络腮胡子,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花格子衬衫,看上去就像美国街头的嬉皮士,堂堂市长家里,怎么能有这样的女婿?何况人家有家有室的。可听女儿的口气,还很欣赏她这位校长。人家那叫气质,艺术家的气质!每次提到他,苏醒都这样说。

尤其不能令柯援朝容忍的是,竟然有人传说苏醒与那个校长的事被校长妻子知道了,那女人到“霓裳”找苏醒好一通闹!尽管苏醒不承认有这档子事,但现在连街坊邻居都相信这样的流言,说明在老百姓当中,自己女儿的形象够糟糕的了。

“醒儿,你过了这个年就二十五岁了,该找个本本分分的人成个家了。”刚才回到家,正赶上苏醒醒来,在床上喝咖啡,她便抓住机会开导她。

“烦不烦哪,老妈?”苏醒皱皱眉头,起身穿衣裳。太阳快落山了,按照她的作息时间,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柯援朝看着女儿在梳妆镜前抹鬓匀眉,忍了忍,还是接着说:“你看看人家金洋子,找了个多好的对象,年轻轻的就当上正局级了,听说在香港也是最年轻的中资代表,你和她同岁,现在还没个着落,妈能不急吗?”

苏醒冷笑一声:“你以为金洋子美满哪?切!”

她不想再说下去,不屑地顶了柯援朝一句:“安东旭的正局级怎么来的,谁不知道哇?她还以为光彩呢!”

柯援朝听不出苏醒说的是“她”还是“他”,但由衷地夸道:“光彩不光彩咱不说,洋子和安东旭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月下老还是有眼光的。”

苏醒不想再搭腔。她与金洋子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她逐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凭着年轻姑娘的敏感,她发现金洋子变得神秘起来。比如,爸爸与金洋子多年不曾见面,可现在两人处得像老熟人似的;爸爸一向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连自己的儿女有事找他都不肯关心,然而金洋子找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她留心过,每当提起金洋子,爸爸的神情就显得很开朗,有时在金洋子主持的节目面前,他能一坐好半天,而以前他是很少看电视的;昨天晚上回到家,她一眼看见爸爸戴了一块“依波路”表,他解释说是安东旭托人带来的,苏醒却依稀记得金洋子在香港买了一块这个牌子的表;另外,这几个月来,金洋子的行踪很是有些令人难以捉摸,苏醒去过广播电视局宿舍几次,都找不到她,问她在哪儿住,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金洋子在香港与安东旭闹得不欢而散并且一个人提前回来,苏醒曾去安慰安东旭。安东旭情绪很低沉,含蓄地向她打听金洋子在仙峰市的交往情况。记得安东旭很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洋子是个自立能力很强的人,天生是当公众人物的命,你爸爸不是也很赏识她吗?”尽管这句话说得比较委婉,聪明的苏醒还是明白,安东旭也在怀疑自己的女朋友与苏市长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从感情上说,苏醒不愿意相信爸爸会和自己的好朋友成为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如果自己是金洋子而这个市长不是自己的父亲,她也会乐于充当那个情人角色的。可是眼前的事实是,一个人是与自己有着亲如姐妹关系的好朋友,另一个人是自己一向很崇拜也很爱慕的爸爸,她没有勇气承受这种精神上的打击。当然,这么多年来,爸妈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就像大多数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说不上亲热,但也没有明显的裂痕,给外人留下的始终是一种“相敬如宾”的表相。只有她知道,正是这种不亲不疏、不即不离的关系,才会给外力的潜入留下空隙。就像一只看似光洁无瑕、实际上印有瘢痕的鸡蛋,稍稍受点触动,就会破裂一样。

不知是不是弗洛伊德学说中的“恋父情结”作怪,苏醒自小就对爸爸比对妈妈亲。爸爸在她心目中,是高山,是大树,是她人生信仰的支撑。尽管已经二十多岁了,但她仍会时不时地在爸爸面前撒撒娇,而在柯援朝面前却从来不这样。她无法想象爸爸的怀抱里会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因此,想起金洋子,她就感到特别恼火。

“欧阳叔叔,你好。”苏醒礼貌地与欧阳举打个招呼,在他身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来。欧阳举称柯援朝“阿姨”,苏畅叫欧阳举“大哥”,苏醒却一直叫他“叔叔”。柯援朝几次让她改口,她却不听。欧阳举只好在这两姐弟中间既当“叔叔”又当“大哥”。

“‘霓裳’与香港‘英皇’签约的事,你和我老爸讲了吗?”苏醒问欧阳举。这次去香港,经安东旭牵线,她代表“霓裳”与“英皇娱乐”旗下的邵氏集团签订了联合培训时装模特的协议。北方佳丽的苗条、白皙与丰满令港方大为满意,承诺要每年为“霓裳”推出十名在国际上有影响的名模,双方还可以以“英皇”的名义联合举办商业性的时装表演。但这里的费用很大,靠“霓裳”自己根本负担不起。

“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惊动你爸爸!一年不就是几百万吗?”欧阳举爽快地包揽下来,“我让外经贸委介入,民营的事就变成政府的事了,不用你们‘霓裳’掏一分钱!”

“那可太好啦!我代表我们校长谢谢你啦!”苏醒兴奋地起身,冷不防在欧阳举额上印了个热吻,刚才因为金洋子而带来的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柯援朝在旁边,欧阳举多少有些尴尬,一扭头,苏醒低低的纱衣胸口两只雪白的Rx房似乎要破壁而出,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在她鼻子上点一下,笑了:“这疯丫头,还和小时候一样!”

苏醒看看柯援朝一直冷嗖嗖的脸色,哄她道:“老妈,你别老是担心我和我们校长咋样咋样,实话告诉你,我压根儿就没看上他!只是我喜欢当模特,当初不是你把我送到‘霓裳’的吗?这回好啦,和全世界有名的‘英皇’拉上关系,我以后说不准也能成为国际名模呢!到那时呀,小小的‘霓裳’算得了什么呀?你说是吧,欧阳叔叔!”

31

苏云骋回到家时,脸上满是倦色。开了一下午会,他的神经始终处在紧张状态。代理市委书记和市长一身而二任,荣耀固是荣耀,压力也是难以想象的。一切决策都要自己拍板,没有人可以为自己分担责任,所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深思熟虑,这就要比其他人多熬许多心血。自从古书记病逝后这半年来,他每天都感到身心俱乏。

张妈把饭菜摆好,欧阳举不待主人相邀,自己便坐到餐台前。苏家的饭他没少吃,张妈最拿手的“豆瓣鲫鱼”,每次他吃过都意犹未尽。他知道,这也是苏云骋最中意的一道菜,今天桌上还有这道菜,所以他的兴致很高,主动斟满一杯“剑南春”。苏云骋只是象征性地倒了半杯。过去他烟酒的瘾都很大。这段时间听金洋子劝,烟基本上不抽了,但酒却无法彻底戒掉,在一些公或私的交往场合,觥筹交错的事是免不了的。但与以前相比,他的酒量还是小得多了。

苏醒早就出去了。张妈一般不与他们在一个桌上吃。柯援朝简单吃了两口便下了桌。苏云骋与欧阳举边喝边谈着。欧阳举把香港之行的情况扼要作了汇报,但他没提苏醒和“霓裳”与邵氏集团搭上关系的事。

苏云骋专注地听着,不发一声,只是不时地示意欧阳举喝酒。派团到香港去慰问,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他关心的是能不能通过安东旭建立的窗口,很快地把海外资金引进来。十个大项目陆续开工了,可是大多数还存在着巨额资金缺口。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个关键问题,人代会的决议就会泡汤,真就可能变成秋未寒说的“烂尾子工程”,这对他的形象和威望都是个打击。听欧阳举的语气,安东旭这头三脚踢得还不错,仙峰市在香港总算zhan有了一席之地,可是香港各大财团对到仙峰投资并没表现出太大的热情,这不免让他有些失望。

“安东旭在那儿干得怎么样?他怎么一次也不回来?”苏云骋问。

欧阳举把安东旭对自己介绍的联络处工作状况转述了一遍,同时没忘了替安东旭美言。当然他隐瞒了玉石开发公司的事。那个公司已经成为他和安东旭的私产,他不想让别人染指。苏醒在香港待了七天,对这件事也一无所知。

“欧阳,”苏云骋放下筷子,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忧虑,“对外招商还要加大力度,条件可以更优惠一些,明天你和外经贸委、财政局一起研究研究,提出个更大胆一些的方案来,另外向省里请示,还得往国外跑一跑。现在看,不打这张牌,今年的钱肯定是不够用的啦。”

两人回到客厅。欧阳举拿出从香港带回来的礼物,一一摆在沙发上。他给柯援朝买了一套在香港最流行的时装,是纯正的法国名牌;给苏畅买了一台学习语言用的复读机,这玩艺儿在内地刚刚走俏;连张妈他也给带了一双软底懒鞋。带给苏云骋的是一条“金利来”领带和一枚二十四K金领带夹。苏云骋从来不收钱,他也不敢公开给他送钱。但苏云骋一向很注重仪表,对名牌服饰还是很喜欢的。

苏云骋责怪他不该乱花钱,不过还是把领带在脖子上比量了一下。这条紫色白点领带用金灿灿的领带夹一衬托,果然效果不错。看得出,苏云骋很满意。

欧阳举又打开一个精致的包装盒,里面是一方造型古拙的端砚。

“这是个好东西。”苏云骋由衷地赞许道,“其实你给我带一份这个礼物比什么都强。”他爱不释手地抚mo着。

在沙发上坐下后,苏云骋把下午与体改委开会的事对欧阳举做了介绍。为了应对城市升格,他决定对市里的党政机构名称进行格式化,重新确定行政级别。主要的是,将市委、市政府办公室更名为办公厅,将各部委办局下面的科升格为处,另外又新设了几个业务主管局,归市政府直接领导;各县区所属机构也做相应调整。这样,市里各部门就与东钢的业务处室在身份上平等了,与省会城市也可以算得上是并肩兄弟。

“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只是,”欧阳举疑惑地问,“地级市的行政级别不是得由上头定吗?我们自己私下里升了格,省里能承认?”

“哪能指望上头承认?权当是‘地方粮票’好了。”苏云骋苦笑着说,“这几年,市直机关人才积压严重,有的人熬得胡子都白了还是个科级、股级,工资收入又不见增加,拿什么调动积极性?省里不承认,我们自己承认就是了,反正工资待遇都是从市财政里出。对了,明天你们开会,也要把升格后各个岗位的薪酬研究一下,争取下个月就能按新定职级兑现。”

“加薪……”欧阳举沉吟起来,“东钢连续两个月欠税,政府部门很快就要开不出薪了,这个时候加薪,恐怕……”

“你怎么不早开口?放着‘财神爷’在家里,还怕发不出薪?”

苏云骋把柯援朝喊来,问她缘由。柯援朝说:“东钢的外部欠款已经超过百亿,维持正常生产的资金都周转不过来,哪顾得上地方官员的薪水能不能开得到。”苏云骋要通蓝盛戎的电话,他也是这个理由,一再要求老同学体谅。

“体谅不体谅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老兄总不能让堂堂市委、市政府给公务员们开白条子吧?”苏云骋半是玩笑半是不满地说。讨价还价半天,蓝盛戎才勉强答应先把地税交了,保证市政部门有钱发薪。

“想不到市场经济搞来搞去,我这个市长也要拿个破帽子到处乞讨了。”苏云骋感慨道,“钱、钱、钱,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有人堵在门口要钱,真要命!”欧阳举同情地望着苏云骋,突然发现他的头上似乎多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白发。

“欧阳。”苏云骋给他倒了杯茶,示意柯援朝回避,“市委那边长年空着不是个事,我估计,省委很快就能让我正式转过去;政府这边现在也缺少得力人手。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打算让你担更重一些的担子——我已经给省委打了报告,准备由你担任市委副书记。一旦我转过去,就不能再兼这个市长了,那时你就可以自然地接班了。”

欧阳举似乎感到吃惊,许久没能说出话。虽然自从古明帆去世,他就对仙峰市的官场格局作过谋划,也想到自己有当市长的可能,可是当苏云骋正式谈到这一点时,他仍然有些突然。

“苏市长,您还是一身兼着两职好一些。”他一脸诚恳,“我这个人,跑跑龙套还行,当一把手肯定拿不起来。我自己有多大本事,您还不清楚哇?”

苏云骋摇摇头:“一身二任是不可能的,全省都没有这个先例,况且中央一再强调要‘党政分开’。再说,我也不想受那个累。”

他坐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欧阳举:“坦荡地说,我推荐你出任副书记或市长,可是看援朝的面子,或者说是因为你跟了我多年,而是为党的事业,为仙峰市的大局着想。我确确实实认为你有一定的水平和能力,能干点事,魄力也够。你不要往亲亲疏疏那些庸俗的关系方面想。”

他叹口气:“何况,省委能不能批,还不好说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欧阳举也不好再客套,只能把惊喜藏在心底。

两人一时都没有话说。欧阳举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发仙峰新闻。画面上出现金洋子采访蓝盛戎的镜头。苏云骋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金洋子因为什么和安东旭拌嘴?你应当劝劝她嘛。她也太任性了,在那个地方,搞不好就会造成不良影响。”

欧阳举迟疑着说:“具体什么缘故我还真说不清楚。当时她的情绪很激动,我也给她讲了些道理,可她听不进去,坚持要提前回来。我一想,主要的活动项目都搞完了,要走就走吧,就没再拦她。”

苏云骋深思着说:“香港是个花花世界,你对安东旭要看得紧一些。咱们是头一次设立这一类驻外机构,搞好了是经验,搞不好,不光你我吃不了兜着走,丢脸也丢不起呀!”

“您说得对。”欧阳举点头。他忽然想起安东旭委托自己的事,试探着问:“老栾的事,上头有准信儿吗?连驻港人员都听说他要退了。”

“我说市政府这边人手不足,也正是为此。”苏云骋说,“肖远驰副省长来检查高速公路工程时,顺便代表省委与老栾谈了话,退二线是八成的事了。我为难的是,几十个局级干部中,竟然找不出中意的继任人选。这件事还真得抓紧,不然上头就可能给派个人来,到那时,你能说不要?”

“我看安东旭倒是个不错的候选人。”欧阳举观察着苏云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他有这个念头?”苏云骋惊讶地问。

“他本人倒没提过,只是打听谁有可能接老栾。我觉得,他的自然条件比较好,年轻,正规大学毕业,在您身边干过,又是少数民族,这回经过驻外机构独当一面的锻炼,综合条件要比其他人强一些。”

苏云骋不容置疑地摇头,一连说了两声“不可能”:“他从秘书一步当到驻外办主任,就够让别人看不惯了,三十岁不到就当副市长?开玩笑嘛!我现在一直后悔,当初安排汪晋国下去就早了点,不光外界议论多,他自己也缺乏经验,到现在也没办成几件露脸的事,连我都跟着被动。”

“那您考虑过由谁来接老栾吗?”欧阳举问。

苏云骋显然不想再谈这件事,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来,看看球吧,放松放松心情。”

32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晨起来空气格外清新。何广慧的大福特轿车出了城关,一路向毓岚县驰去。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苏云骋和金洋子并排坐在后座。今天是周末,何老板邀请他们去锁龙湖水库钓鱼。

初春时节,天高云淡,车窗外,草长莺飞,不时有雁阵从长空掠过。金洋子喜欢这样的消遣。早些时候,每年春天她都要抽时间和安东旭出外踏青。可是自从安东旭当上市长秘书后,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就少了,她只好找苏醒或别的女伴陪着自己到野外去“疯”一通。虽然每次回家都疲惫不堪,她却兴致不减,用她的话说,“玩”的就是这份“心情”。

那天她开着夏利车回到绿云山庄,刚进大门,就看见何广慧在和一伙客人握别。何广慧彬彬有礼地叫住她,两人在大门口聊起来。金洋子放下当初采访他时公事公办的架子,很客气地与他应酬着。她已经从苏云骋那里得到证实,“水荇居”实际上是眼前这位何老板所赠,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不对他客客气气。

何广慧征求她对绿云山庄物业管理的意见。金洋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些日子,外面风传她买了豪华别墅,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甚至有更难听的流言。为了洗白自己,她有十多天没来这里住了,下班后不是回宿舍,就是到市郊老妈那里凑和一宿。物业服务当然无可挑剔,对她这样的特殊住户,更是如此,她实在提不出什么意见。

何广慧拉开夏利车的车门,换了话题:“洋子小姐的身份开这种车未免那个、那个……不够‘酷’哇!在香港,像你这样的靓妹,开的都是保时捷啦、平治跑车啦,起码要开本田的。”

“平治”就是奔驰车的港台名称。金洋子笑笑,说:“这小夏利,还是单位给我的工作用车哩。靠我自己,哪能买起那些好车哟!”

“好说啦!洋子小姐如果赏面子,敝公司愿意送一台车给你开着玩儿。”

“那我可不敢当。”金洋子听着何广慧生涩的普通话,一个劲地想笑。香港人说粤语很麻溜,可是说起普通话来总是把尾音抬得很高,而且句句拖着“啦、啦”的长声,这使他们不管怎样努力,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与内地人的不同来。

“没关系啦,敝公司今后还有很多事要仰仗洋子小姐哩!”

就是那天,何广慧提出要出来春游,但是建议她把苏市长请上。这倒很合金洋子的胃口,当即便应允了。苏云骋本来对这种年轻人爱好的时髦事不太感兴趣,架不住金洋子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下来。

因为苏云骋肯赏光,何广慧显然有些受宠若惊。虽然过去他在人前人后没少说自己与苏市长交情很“铁”,大多时候却是拉大旗做虎皮。欧阳举让他给安排一套“最好的房子”,并没明确告诉他是给谁用。他从拐弯抹角的渠道得知是仙峰市的一市之长亲自点名要的,心里顿时明白这处房子是“金屋藏娇”用的。在大陆闯荡这么多年,他对内地官场现状已经熟谙在心。实在说来,这种现象属于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这位苏市长还算说得过去,至少从来不曾向他狮子大开口,不像欧阳举,简直把他这个房地产公司当成了自己的小金库,天知道这小子的花销怎么会那么大,就连他这个在香港生活半辈子的人都有些吃惊。好在欧阳举在拨款上面大方得很,从来不曾让他吃亏,何况他也吃不了亏,花在欧阳举身上的钱,他都要加倍地从银行捞回来。

对何广慧的献殷勤,苏云骋只是礼节性地应酬着。他与何广慧虽然打过多次交道,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来往,大多时候是在一起喝喝茶或吃顿饭,而且每次都有他人在场。何广慧当年在仙峰市投资干第一处房地产项目时,总面积只有一万多平方米,而且也没有大事张扬。但这位何老板极有商业头脑,那个项目完工后,他把赚来的所有利润都捐给了仙峰市的民政福利事业,于是一夜之间,“何善人”名声雀起,从政府官员到平头百姓都对他感恩不尽。从此他成为仙峰市各级政府的座上宾,一笔又一笔利润丰厚的工程项目落到他手中,他本人也成为仙峰市政治圈里人人不敢小觑的红人。苏云骋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向市聋哑人学校捐赠“善款”的仪式上,后来他曾几次到市政府拜访,但两人不曾有过深谈。何广慧以各种冠冕堂皇理由宴请他,他也是能辞就辞。只是金洋子住进“水荇居”后,苏云骋才对何广慧表现得热情了一些。

这小子擅长“钓鱼”。苏云骋想到这里,对今天的活动多少有些后悔。焉知何广慧此举的目的不是为了“钓”更大的“鱼”?一万平房地产开发的利润他不要,可是他却“钓”到了上百万平的项目;绿云山庄说是市里一分钱没花,天知道他和欧阳举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汽车沿着逶迤的公路向山里开去。仙峰市所辖的五区六县,从地势上看东高西低,东部是山区,西部是沿海。毓岚县在东部山区算是比较贫困的,但它的自然风光好,而且蕴藏着丰富的玉矿资源。苏云骋正打算把毓岚开发成旅游大县,同时投资玉矿,建一座大型玉雕厂,让它的产品走出穷山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可是,实现这个目标,仅靠市财政是力不从心的,他指示欧阳举和市外经贸局抓紧对外招商,争取能让外资打进来,实现“借鸡生蛋”的战略。

太阳刚刚爬上树梢头,锁龙湖到了。这里是仙峰市境内最大的一处淡水湖,更可贵的是,它远离人烟,丝毫未受污染,周围陡峭的群山拱卫着它,像一颗世所罕见的珍珠隐在深山之中。碧绿色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缎子般的光,不时有鱼儿跳出水面,似乎是在向前来垂钓的人挑逗。

司机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三副玻璃钢制高级鱼竿。这是何广慧特地从香港带回来的,上面有提示鱼儿咬钩的电子感应器,既可钓淡水鱼,也可钓海鱼,还能钓虾,每一副的价钱都近万元。很显然,这个地方何广慧没少来,他轻车熟路地把苏云骋和金洋子领到一处绿树掩映的湖边岩石旁,给每个人支起一张折叠式躺椅,钓客可以在这把椅子上坐卧自如,减轻腰腿疲乏。司机又给每个人送来一大包饮料和各式点心。

三个人彼此相距十来米,把晴纶丝线甩进水里。金洋子是第一次钓鱼,起初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何广慧让司机帮助她调好钓竿,不一会儿,她也静下心来,专注地盯着湖面。

山里出奇地寂静,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似乎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有回音。何广慧很快就钓上一条草鱼,足有三斤多重;不大工夫,苏云骋一甩线,也有一条鲢鱼被拉到岸边。只有金洋子,每当电子感应器的红灯一闪,她就收竿,可不是鱼儿脱钩,就是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呀,苏伯伯?它怎么不咬我的钩呀!”金洋子叫起来。

“可能是洋子小姐太靓了,连湖里的鱼都不敢照面。”何广慧调侃道,“你没听说过‘沉鱼落雁’的故事吗?女孩子若是长得漂亮,鱼儿都要往深水里躲啦。”

金洋子气恼地一跺脚。苏云骋却被何广慧这个巧妙的解释逗笑了。他愈加感觉出他的精明。

“我不钓了,苏伯伯。”金洋子跑过来撒娇道,“你看这里的风景多美呀,在市里根本看不到,我要你陪我去转一转,好呗?”

“何老板是请我们来钓鱼的,可不是让我们来游山玩水的,是吧,何老板?”苏云骋故意问。

“苏市长自便。”何广慧睁大眼睛说,“不过在我们香港,女士的意见是要受尊重的啦!”

几个人都放声笑起来,笑声惊得一群山雀掠过枝头,向远处飞去。

33

太阳升得很高了,山里的烟岚在不知不觉地散去,顺着山势长成的白桦树阵像一队队高高的士兵默默地环卫着偌大的湖面。这里的野生桦木长得很密,树下的一簇簇灌木丛间,不时有野兔和山鸡出没。多年积下的腐植作物厚厚地覆盖着地面,踩上去像走在松软的地毯上一样。一枝枝鹅黄色的草茎从树丛中、阳坡处生长出来,透露着春天的气息。放眼望去,山明草绿,水秀天青,令人心旷神怡。

苏云骋脱下夹克衫,搭在胳臂上,悠闲地在林中漫步。金洋子今天也穿了一件休闲衫,是在香港铜锣湾买的,大红颜色配着几处不经意的白色装饰,显得浪漫而别致。她还特意戴了一副宽大的淡茶色蛤蟆镜,衬着长及腰际的秀发和白皙无瑕的面庞,活脱脱一个“女罗宾汉”的打扮。她喜欢这样卓尔不群的衣饰,觉得很能体现自己的个性。

山林中没有路,可是两人却能在树丛间找到一条天然小径。金洋子见离湖边远了,便伸出手挽住苏云骋挎着衣服的左臂。

“洋子。”苏云骋声音散淡地叫道。

金洋子扭头看着他。现在她愈来愈把他看做是自己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男人,在她的心目中,他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市长,不再是同学的爸爸,不再是她的“苏伯伯”,尽管她依然这样称呼他。她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自己的喜怒哀乐各种情感的寄托。她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为他在公开场合的每一句话而上心,也惦记着他的冷暖和饥饱。苏云骋从来不在白天到“水荇居”去,可是她丝毫没有怨言。她理解他,不想为自己的“小女人”情调而断送他的前程。但是,在彼此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交往中,她着实感受到他的关爱、体贴,他的全身心的投入。她相信,苏云骋对自己是真心的,在他那表面的深沉里蕴涵着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的情意。

“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像在做梦。”苏云骋的声音很平缓,但很清晰。金洋子时常为他这种柔中有刚的声音而着迷。

苏云骋继续说:“洋子,记得你问过我,说是不是自己变坏了?其实我也经常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在变坏?现在社会上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我虽然不算有钱的人,但我有权,有权也能使男人变坏,是吧?”

金洋子没想到苏云骋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而这也是前些日子她一直在拷问自己心灵的问题。可是苏云骋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说:“上大学之前一直到参加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过的都是很苦的日子,但我对金钱并没有很强的zhan有欲,当了市长以后,钱对我来说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货币符号,住宅、用车、各种生活花销,几乎都是国家供给,我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所以在经济问题上,我自信不会栽跟头。可是,在感情方面,我却是个自制力很差的人,从小学时起,我就对漂亮女孩儿有好感。中学、大学里,我都交过不少女朋友,像任天嘉,只差一步就成为我的妻子。但尽管交往的女孩子不少,彼此之间也只是互有好感而已,与柯援朝结婚之前,我与任何一个女性都没有过格的行为。”

他向金洋子详细谈了任天嘉。这是苏云骋第一次同别人谈到她,这些话连柯援朝也没听过。他讲了两人的恋爱经过和分手原因,讲了毕业后在北京的重逢,讲了她现在的处境和她对自己的关心。他讲得很动情,金洋子从中听出他的恋旧心情和似有似无的惆怅。

“那么柯阿姨……”金洋子挑选着词句问,“她不也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吗?你和她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吗?”

苏云骋笑笑:“你还年轻,有些事没有经历过就不会知道其中的奥秘。并不是所有的自由恋爱结成的姻缘都是完美的。婚姻好比一部大书,序篇写得好并不等于全书都有可读性。缺少激情的书是难以让人从头读到尾的。”

金洋子止住脚步,转到苏云骋面前,摘下茶镜,两只妩媚的大眼睛直盯盯地注视着他:“苏伯伯,我们俩这部书,你说,能从头读到尾吗?”

苏云骋柔软温暖的大手轻轻抚着金洋子丝一般光滑的长发:“洋子,你该让我怎么说呢?一个人,在他过了大半生后,最需要的就是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源泉。现在我每一天都在想,有洋子在我身边,我的生活是快乐的,有价值的。而你还年轻,正是如花的岁月,能不能把这部书读下去,主动权在你手里呵。”

金洋子的眼角溢出幸福的泪花,她猛地搂住苏云骋,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腮上。“苏伯伯,我好感动,真的好感动,你给我讲了这么多心里话,连东旭都没给我讲过他的过去。今天我才知道,我是爱你的,真的爱你。以前我也问过自己,我盼望与你在一起,是爱吗?是不是贪图你的地位,或是你能给我带来的富贵生活?现在我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人。苏伯伯,我会让你读完我们俩人这部大书,我会让你每读一次都感到有新意,我会让你快快乐乐地过个美满的后半生。你相信我,我会的,会的……”她的睫毛合得严严的,陶醉般靠在苏云骋身上,喃喃着。

突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怪笑,吓了他们一跳。

“真是一幅绝好的油画呀!我看就起个名字叫《春天的浪漫》好啦!”

随着话音,三个打扮怪异的年轻人钻了出来。说话的那个颀长个头戴着黑黑墨镜,看得出他是领头的,另外两个,一个敦实矮胖,一个膀大腰圆。矮胖子手里握着一把类似枪刺样的利刃,玩耍般地削着一根树枝。

金洋子吃惊地抬起头,迅速擦拭去眼角的泪珠,又羞又恼地盯着这几位不速之客。苏云骋在最初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慌乱之后,很快镇静下来。

“不好意思,在各位面前丢丑了。”苏云骋不卑不亢地扶着金洋子的肩头,把她推到自己身后。他在脑子里很快估摸了一下,此处离何广慧钓鱼的地方至少有两公里远,喊他救驾是来不及的,何况,不能把眼前这几个家伙惹翻了,狗急跳墙,他们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犯不上把命丢在这样几个地痞无赖手上。于是他用温和的语气说:“既然有缘见面,大家就是朋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好,痛快!”还是黑墨镜接上腔,“我们弟兄也不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像兄弟我,还读过几天书,只是运气不好,工厂倒闭了,只好出来自谋生路——这位小姐不要怕,我们一不劫色,二不夺命,只想划拉几个活命钱。你也不用东张西望,这里天高皇帝远,谁也救不了你。”

“你们不能胡来,他是仙峰市的市长!”金洋子情急之下,指着苏云骋高声叫道。

三个人互相望了望,哈哈大笑起来:“他是市长,那我们大哥就是省长了!”矮胖子怪声道。

苏云骋止住金洋子,微笑着把手里的夹克衫递过去,“既是缺钱花,那好说,只是我们今天出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喏,都在这里,拿去吧!”

他在心里责怪金洋子,到底是个孩子,跟他们这号人亮市长的身份有什么用?何况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矮胖子一把夺过衣服,顺手抓住苏云骋的左手,要撸下他腕上的“依波路”表。

“对不起,”苏云骋挣出手来,“这块表是件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我不能给你们。”

“你他妈的!”矮胖子粗鲁地骂道,扬了扬手里的刀,“看你全身行头也不值这块表的钱,还想自己留着?拿出来!”

“你们不要无礼!”金洋子见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怕苏云骋受到伤害,忙厉声斥道。转过头,她劝苏云骋,“苏伯伯,你给他们吧!”

苏云骋苦笑着摘下手表递过去。

“多谢了。”黑墨镜接过表,贴在耳朵边听了听,打个唿哨,三个人很快消失了。

苏云骋和金洋子默默地伫立在原地,对视一眼,无奈地转身往回走。刚才的兴致被这个突发事件搅得无影无踪。不料没走上三五步,那个矮胖子突然又追上来,“喂,你们先别走!”

苏云骋慢慢转过身,看到矮胖子已经不是几分钟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变得卑琐胆怯,说话也口吃了,“对,对不起,我,我们不知道您真,真是市、市长,有眼、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该死!我们该死!”

他啪啪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双手把夺走的夹克衫、里面的钱夹和“依波路”表送上。苏云骋想起来,钱夹里有自己的工作证和名片,他们一定是分赃时看到了,才知道这个市长不是假冒的。

金洋子恨恨地接过矮胖子手里的东西。矮胖子狼狈地转身要走,苏云骋喊住他。他半躬着身站在苏云骋面前,显得很惶恐。

“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惯犯,”苏云骋的口吻很亲切,“现在下岗失业的人很多,不能靠拦路抢劫过日子啊。有困难找政府嘛。来——”

他从钱夹里掏出一叠钱,大约有两千多元,递给对方,“我手里只有这些,你们几个分一分吧。记着,别走歪门邪道,哪怕做点小买卖也比当强盗强呵!”

矮胖子呆呆地睁大眼睛,良久,“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起来:“市长,我们,我们不是人,不是人!您大人不见小人怪,我们怎么能要您的钱!市长,您把我们抓起来吧,宁可蹲监狱我们也不愿意当贼了!”

金洋子的眼圈红了。她接过苏云骋手里的钱,弯腰塞到矮胖子脏兮兮的衣兜里,抬头望望苏云骋。苏云骋无言地摇摇头,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走去。两人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矮胖子忽高忽低的哭声。

34

回到湖边,何广慧已经钓了小半桶鱼,正在默默地抽着烟,司机百无聊赖地也坐在那里望着湖面出神。看见他们走过来,何广慧忙起身相迎。他看出金洋子脸上像有泪痕,不便多问,把手里的钓竿往她手里塞,非要她再钓几竿。

“谢谢何老板,我有些累,不想钓了。”金洋子婉拒道。

“是呀,天不早了,往回赶吧。”苏云骋说。

何广慧望望两人的神色,猜不透一大早兴致勃勃的金洋子何以突然变得萎靡不振,只好边答应着边把一应钓具收拢起来。

大福特汽车顺着盘山公路向仙峰市开去。车上的几个人谁也不吭声,各自想着心事。苏云骋对今天的遭遇多少有些感慨。他倒不担心自己带着情人到山里幽会为人所知,生活上有失检点在今天的党内或政坛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过错,而是透过这次打劫事件,仙峰市严峻的经济形势从反面向他提出了警示。全市上百家国有中小企业,大多不景气,这是事实,不过他的确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连吃饭都有困难的家庭。看来市经委和总工会报来的下岗失业职工情况调查还是有水分的。无怪乎上次讨论落实市人代会报告时,仙峰日报的副总编辑秋未寒会说出那样的话——“政府应当把钱用在安排职工再就业上,首先让老百姓吃饱肚子。”

饥寒起盗心,真是这样。他微微地摇摇头。

金洋子悄悄握住苏云骋的手,摸到他腕上的“依波路”表,心里不自禁地涌上一股暖意。从香港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约苏云骋到绿云山庄,亲手把这块表给他戴上。买这块表,她花了六万多港币,这差不多是她两年半的全部收入,可是说也奇怪,她丝毫没有心疼的感觉。本来安东旭要为她付这笔款,可她坚决拒绝了,她觉得那样的话是对安东旭的感情的亵渎。从住进“水荇居”至今,苏云骋陪她在一起过夜加起来不过四五次,可是她感到一次比一次留恋他,甚至是迷恋他,在心里,她已经把自己当做苏天骋名正言顺的妻子,给他花钱,她比给自己买东西还开心。如果说两人的第一次她还有些被动,有些报答他的成分,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对他动了真情。相比较之下,安东旭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反而越来越淡漠。有时她自己也奇怪,长达四年的恋情竟然抵不过半年的交往。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真是难以说得清楚。

金洋子比代表团的其他人提前一天从香港回来。那天晚上,她是带着一丝忏悔的心理和安东旭上床的。她始终觉得,与苏云骋的关系对安东旭是个伤害。她拿不准安东旭如果知道了实情会怎么样发落自己。料想不到的是,安东旭竟然主动提出,让她多与苏市长接近,而目的只是为了讨市长的好感,从而为自己当上副市长做铺垫,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甚至暗示她不妨用色相做交易!虽然她与苏云骋的关系已经发展到目前这一步,却不能容忍任何人把自己视为一个人所不齿的“政治妓女”。何况从自己的未婚夫口中提出这种要求,更令她无法接受。

金洋子为安东旭灵魂的卑污而震惊。她连一天也不愿意多待下去。好在随团来香港的采访任务已经完成,于是,她不顾欧阳举的挽留和苏醒的劝说,第二天天一亮,就独自乘坐中国民航的班机回到仙峰市。后来安东旭几次来电话赔礼道歉,她都没给他面子。在她心里,与安东旭的感情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毫无瑕疵了。这里有安东旭的因素,但她承认,更多的是自己的缘故。

今天这一场虚惊,使金洋子真切地看到苏云骋在危机面前的风度。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寐以求而求之难得的。这是成熟男人特有的风度,欧阳举也好,安东旭也好,都不会有这种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没有这种风度,这块“依波路”表可能就去而不得返了。虽然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当头,她劝苏云骋放弃这块表,但是如果歹徒真的把它抢走,她还是要伤心的,毕竟,那是她对自己心仪的男人的一片痴情。

临近中午时,汽车回到市内了。一直没多言语的何广慧扭过头来建议去吃点便饭。苏云骋笑着拒绝,称还有事要处理。何广慧明白他不想让熟人看到自己与港商打得火热,便没有勉强。把苏云骋送到家后,何广慧吩咐司机开车去宝利车行。

“洋子小姐,现在还不饿吧?咱们先去看看新款汽车吧,回头再吃饭。”他笑眯眯地说。

“客随主便。”金洋子说,“不过去看车也是饱个眼福而已,我又不想买。”

宝利车行是仙峰市最大的民营汽车经销商,车行老板与何广慧很熟,亲自陪着他们在展示大厅里边转边看。也许是因为时当中午,看车、买车的人不多,他们看得很从容。

在一辆宝石蓝色“法拉利”双门跑车面前,金洋子停住脚步。这款小巧的坤车造型流畅,从侧面看去,像一只向前伸出唇部的小海豚,整个车体做工极为精致,称得上美仑美奂,两只圆圆的大灯像童真未褪的小姑娘那双令人着迷的大眼睛,镀银门把手,黑桃木内饰板,六牒CD音响,浅米色真皮座套,无不显示出它的雍容华贵,在变幻迷离的聚光灯下,宛如一个静默的幽灵。金洋子在大街上,在杂志里没少看见各种各样的名车,但眼前这辆还是令她为之心动。

何广慧静静站在金洋子身后,不动声色地听着车行老板向她介绍这款车的性能。今天苏云骋并没在钓鱼上表现出太大的兴趣,这多少令他有些扫兴。但是半天的经历使他确信,金洋子在这位一市之长心目中的地位非他人可比,这就足够了。他并不奢望苏云骋成为自己的莫逆之交,在大陆官场上混长了的人对商界有着天然的戒心,何况自己又是来自资本主义世界。能把金洋子买动,就等于买动了苏云骋。这方面的本钱还是值得下的。

“小姐是喜欢‘法拉利’,还是喜欢‘保时捷’?”听车行老板讲完了,何广慧适时地指着不远处一辆阿尔卑斯白色女式小车问她,“我倒觉得,漂亮女士开白色汽车,也蛮标致的。”

金洋子扭头笑笑:“不论蓝色还是白色,都不是我能享受得起的。何老板,咱们走吧。”

“不忙,上楼喝杯咖啡。”车行老板挽留道。几个人顺着旋转楼梯登上二楼,那里是客户与车行谈生意的地方。隔着茶色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见下面的场景。何广慧从身上掏出支票夹,签了一张递给车行老板,“下面这辆法拉利,你给兄弟留着,明天我叫人来提车。”

“好说好说,何老板用,本行给你打八折。”车行老板笑吟吟地下楼去。

金洋子笑而不语,看着两人的交易。何广慧给她的杯里放上咖啡伴侣,说:“前几天我答应给洋子小姐一台车,今天既然遇上金小姐喜欢的车型,就买下来算了。何某人向来说话是算数的。”

“我可承受不起这样的大礼。”金洋子笑着推辞,“我开着那台夏利觉得挺好,再说也开顺手了。”

“你是顾忌别人说你收礼受贿吧?”何广慧像是在开玩笑,“那好办,这台车算敝公司的,借给你开好啦。你愿意开到什么时候就开到什么时候,一切车的费用都由敝公司负担就是啦。”

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只是,你要帮助我干成一件大事。”

他端详着金洋子的表情,一脸笑意。

“你是要和我做交易吗?”金洋子俏皮地歪着头问,也是一脸笑。

“远东大酒店工程,我想拿下来。这件事我找过欧阳副市长,他说这十大工程都是苏市长一支笔审批,没有苏市长说话,谁也不敢定。因此嘛,我就想到洋子小姐您啦!”何广慧狡黠地盯着金洋子的眼睛。

金洋子两只素腕叠在一起,微笑着拒绝道:“看来我是没有福分开这辆法拉利啦!——这个忙我肯定是帮不上的。他是市长,怎么会听我的摆布?”

“金小姐,”何广慧一副知心的样子,“你和我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需要拐弯抹角,更不需要把话说得太透。我相信你能办到这件事,在大陆闯荡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错人的时候。”

“我肯定地告诉你,”金洋子果决地说,“我办不成这样的大事,而且我也不会为你去办。不过,我倒可以给你提供个信息——有个人可以帮你这个忙,而且她说话会比我有分量。”

“是谁?”

“苏市长的女儿,苏醒。”

她随手写下苏醒的手机号码,递给何广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