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下乡

    谢星副主任这次可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李惜君的新居室是在市府家属宿舍——绿苑小区。这个老宿舍区是海源县升格为海源市时建的,当时建市从外地引进了一大批领导干部,便建了这个小区安置他们和家属,已有十四五年的历史了,也显旧了。小区像现代版的北京四合院,李惜君的新居在北幢,和居南幢的老彭副主席两两相对。两人怕老彭看到又来纠缠开骂,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去。新居在七楼,是顶楼,走上去就是天台,顶楼素有“出头天”的彩头,很多在官场混的人都喜欢,加上“七上八下”的说法,所以李惜君的新居就是双彩头了,难怪这么多人打它的主意。

    话说,这间房子原来是属于丁磊的。丁磊跑到临港后,他老婆继续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后来也跟着去了临港,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钥匙一直没交回到谢星副主任手中。这样一来,再多的人打主意也没辙,谢星副主任只用一句“钥匙还在丁大才子手里呢!”就都顶回去了。谢星副主任心里并不着急要回钥匙,一来不想让丁磊觉得他没人味儿,搞人走茶凉那一套;二来一旦拿回钥匙,闻到腥味的人就会纷至沓来,到时狼多肉少,没抢到肉的,回过头来咬他可咋办呢?前段时间,林百强主任特地对他叮嘱一番,说小李这年轻人不错,工作踏实,人又机灵,关键是文字功夫很强,培养培养没准就是丁磊第二,也好给我们市府办撑撑门面,我们应该关心关心他,给他找个挂蚊帐的地方。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交往,谢星副主任确实觉得李惜君这年轻人不错,不但能力较强,而且积极性高,为人又谦虚,的确是棵好苗子,在当今年轻人中已经很少见了。单就人品而论,跟他比起来,宋明宗显得嚣张、没涵养,段雄鹰心机又多,杨家华风流成性。干脆自己就当做好事,把丁磊的房子要回来,找个机会安排给他算了。于是他千方百计联系人在临港的丁磊,厚着脸皮催讨钥匙。谁知丁磊一想起在市府里受的那些委屈,一口气就堵在喉咙口愣咽不下,推说等回到海源再议,就这样一直拖着。

    最后,谢星副主任来软的,他对丁磊说:“我说老弟,如果是宋明宗、段雄鹰,我也不舍得把你的风水宝地给他们了。可是现在来了一个小伙子,又听话又能干,颇有几分你当年的影子,大伙儿都说他是你在市府办公室里的隔代传人呢。你说,这小伙子我不照顾,我也对不起你啊,不是吗,我的丁老弟?”

    其实,丁磊已经接到过曾静打的招呼,他对李惜君多少有点好感。加上他并不想难为谢星这老好人,毕竟两人多年共事,关系也算融洽,便半带歉意半带牢骚地说:“好好好,我给你还不行吗?就当是给我的隔代传人做点好事,也给你老兄一个面子。哼哼,老子在市府卖命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到头来,在海源最后一个根据地都被连根拔掉。唉,人走茶凉啊,真叫人寒心哪。这样吧,钥匙你也不用拿了,把门撬了,换把新锁就行。里边其实连根毛都没有,老子人都走了,你以为还真在乎那破房子!”

    这小子果然吃软不吃硬。谢星副主任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道谢:“丁老弟,我的老爷呃,我老谢就是你的根据地!只要我在海源一天,你啥时回来给个电话,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海源宾馆还是万豪酒店,我都给你安排,豪华套间行吧?老弟现在都腰缠十万贯了,多少人等着和你套近乎,怕只怕老哥我想请你,还轮不到呢!”

    推开门,但见丁磊的屋子里除了公家配发的家具,果然一根毛也没留下。地板上厚厚一层灰,一踩一个脚印。李惜君心里正犯嘀咕,忽然两只大老鼠带着一群小老鼠,哧溜溜窜出来,从两人脚边跑过,向门外奋勇逃去,转眼就逃下楼梯,不见了!没准这几只小畜生边逃边骂他们人占鼠巢呢。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李惜君不由得掩嘴轻咳了几声。只见里面家具倒齐全,台凳桌椅、茶几沙发、书橱衣柜都好好地放着,也不知道是哪只浪漫的蜘蛛织了几张多情的破网,在痴痴地等待那个名声在外的风流才子!谢星副主任说:“市里领导以前对丁磊还是不错的,你看这些家具,还是领导交代我专门给他买的呢,在市府办公室里享受这种待遇的,也就只有他丁磊一个。”李惜君很满意,这些家具洗刷一下也很新。

    谢星副主任交代他赶紧搬过来,免得夜长梦多,引狼抢肉。他最后接了个电话,便匆匆走了。李惜君把钥匙揣进内衣口袋,欢欢喜喜地回到办公室,曾静、温和平也替他高兴。曾静说:“我等下找几个人帮你收拾一下,今晚就可以住上啦。”

    下午,信息组三人干脆请了假,曾静还把好姨也找来帮忙。这样,四人一起侍弄了半天,才把丁磊那个狗窝弄得有点人味儿。曾静特意买了空气清新剂,捏着鼻子在各个角落都喷上一喷,空气里的霉味去掉不少。然后,李惜君和温和平打水,把地板冲得干干净净,曾静和好姨负责揩抹家具,大家搞得一身脏兮兮的,房子才有了点眉眼儿。曾静左瞧瞧右瞧瞧,长出了一口气,高兴地说:“好,终于有点家的感觉了。”

    大家心情愉快,好姨开玩笑说:“咱们这么一忙乎,把这房子弄得像新房子一样,小李什么时候把媳妇娶过门来啊?要不我们再剪个大红喜字,今晚就成全小李的好事吧。”然后斜眼瞅着曾静咯咯笑起来,小曾闹了个大红脸。

    王白石副主任这时也赶过来了,双手背后面,在小李的两房一厅转了一圈,连说:“不错不错,小李啊,赶紧娶个媳妇吧。要不要老哥我给你介绍个靓女啊?我看老彭家的宝贝女儿就长得不错,不过你得等上几年,人家还读高中呢,粉嫩粉嫩的。哈哈……”

    好姨嫌恶地说:“老王,就你嘴贱,别教坏人!”

    李惜君忙转移话题,说:“今天真是辛苦大家了,为了我这点事,把你们累得够戗。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个窝可以趴一趴了。”曾静说:“是啊,而且坐北朝南,楼层七上八下,还是顶层‘出头天’,这样的房子,我看着也挺满意的。”好姨说:“哟,小曾说对‘新房子’很满意哟。”曾静被好姨抓住话茬儿,惊觉失言,红着脸作势要打好姨,好姨嬉笑着逃开了。大伙儿打打闹闹,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曾静、好姨发挥女人的细心,对家具的摆设又动了不少心思。终于,一个温馨的家出现在大伙儿面前。

    大家散去后,曾静又和李惜君一起从值班室搬来行李。曾静细心地给他铺好床被,左看右看,像布置自己的家一样。一停当之后,才和她的“惜君哥”道别。

    段雄鹰住在同一幢楼的二楼。他下班后过来串门,聊了一会儿工作琐事之后,段雄鹰酸溜溜地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小李还真是个有福之人哪。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套房子,谢主任借口丁磊不肯给钥匙,愣是空着。现在明白了,敢情是等着新才子搬进来呢。领导可真是看重你啊,以后在领导面前可要多帮哥哥我说说好话哟!”

    一天午饭后,李惜君正要午睡,只听见门外有人叫:“小段!小段!”还伴着门被敲得“当当”响。他赶紧打开门,一看吓了一跳,门外站着秦东江市长!秦东江市长见是李惜君,愕了一愕,气恼地问:“小李,段雄鹰住哪儿?我叫他去宾馆陪客人,怎么客人先到了,他却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么失礼,怎么回事?”

    李惜君也不晓得是咋回事,便赶紧向谢星副主任汇报。谢星副主任二话不说,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赶来,小心翼翼地把秦东江市长送到海源宾馆。他赶来的路上,还一路电话遥控指挥,把接待客人的事儿安排好了。

    段雄鹰跟秦东江市长三年了,这么大的失误可还是第一次出现。大伙儿都在猜,这么圆滑的一个人,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在林百强、梁朝还没有批评他之前,他就像不小心打破了杯子的孩子一样,吓得脸色发青,呆呆地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据宋明宗说,还看到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肯定是在抽泣呢。

    原来,上午他跟随秦东江市长出发。在去市高新技术工作区的路上,秦东江市长叮嘱他,今天桂亚市发改局的几位领导要来看几个项目,务必提前到海源宾馆去迎接,接到客人后,就和司机到绿苑小区接他。段雄鹰回到办公室后,接到妹妹电话,说是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在市中医院。于是匆匆忙忙赶去中医院,早把秦东江市长叮嘱他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来后,王白石副主任故意吓他,说秦市长“龙颜大怒”,半个市府都震动了!段雄鹰吓得半死,赶紧去解释认错。秦东江市长并没有怪他,只是淡淡地说:“你也是一片孝心。你先忙你的私事吧,等下陪市发改局的同志,你就不用来了。”段雄鹰以为秦东江市长不要他跟班了,从此心里沉甸甸的,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接下来的几天,秦东江市长果然没再叫他跟班,他常常一个人呆坐着,不言不语,跟他说话也不答理人。下班吃饭,李惜君在食堂也没看到他的影子。

    李惜君打了一份饭,带回办公室给他,只见他还在发呆。李惜君深表同情,担心他因此害上什么心病。李惜君劝他吃饭,他蔫蔫地说:“谢谢你了,我没胃口。”

    李惜君劝慰道:“伴君如伴虎,我们做秘书再细心,总难免有那么一次两次惹得领导不高兴。这有什么嘛,没有不犯错的人!再说,挨领导批评也没啥,别人想挨还没这福气呢。你放宽心,咱们的秦市长是个有肚量的人,过几天气一消,这事就算过去了。”段雄鹰苦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只好这样了,但愿如此吧。”

    说起来,段雄鹰跟秦东江市长已经有几年了。内行的人都知道,市府办公室也分三六九等,所谓“一等秘书跟班跑腿;二等秘书图个烂醉;三等秘书加班夜鬼;四等秘书值班替会;五等秘书领导看衰”。在市府大院内,市府办公室处在中枢部位,操持日常各项公务的运作,为市长、副市长等领导们提供公务甚至私事的服务。因此如果说市府办公室是“市长办公室”也不过分,反正一切围着市长们转。但是说穿了,各位副市长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一般都固定由一个秘书跟着,由一个副主任协助工作,只有市长才敢大大咧咧地要求市府办公室提供全方位服务。跟班跑腿性质的秘书,才是第一等的秘书,但平时工作却很简单,一般就是帮忙拎皮包、端水杯、开车门,当然暗地里也帮领导办些私事。跟班秘书的地位高低由领导决定,跟的领导地位越高,自己地位自然就越高。比如段雄鹰,因为他跟的是市府的大家长秦东江市长,所以他就是市府的头号跟班秘书。

    跟班秘书的头号烦恼,就是所服务的领导对自己有看法。现在段雄鹰碰到的就是这种情况,难怪他怕成这样。

    李惜君这人在进市府办之前,其实单纯得有点傻。在文联的时候,也就写点散文诗歌什么的,自己把自己弄得挺感动的。王白石副主任当时就取笑说,在他眼里,白雪公主、郡主格格纯洁得一尘不染,拉的屎都是香喷喷的。他也好学,曾静就偷偷给他捎了不少文秘之类的资料。平时也竖着耳朵听别人聊点业务,但人家一般都是蜻蜓点水,说不到肉里。曾静说,急也没用,也不用急,实践出真知,自己慢慢揣摩,总有开窍的时候。有一次,王白石副主任开导他:“咱们秘书是伺候别人的活儿,但自己心态要放松。有一对联说得好:‘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按按脚,泡泡澡,舒服一秒是一秒。’我们已经够苦的了,得自己找点乐子,不是吗?”说罢,他自己先歪着头乐不可支。李惜君知道他是一片好心,他话说得有点玩世不恭,却也不无道理。

    自从那天秦东江市长“龙颜大怒”之后,李惜君就对段雄鹰的工作特别好奇。他想,小段就是传说中的一等秘书了,不知道他有什么诀窍呢。他请教段雄鹰,问他跟班的一些趣事,段雄鹰对这个话题谈兴甚高。问到他跟领导下乡需要注意些什么,有什么诀窍不至于出错误,段雄鹰就表现出一副警惕的样子,不愿意说。问急了,便不耐烦地说:“也没什么诀窍,各人饭碗各人捧呗,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这个上天早已注定。我看你材料写得挺好,在办公室抄抄写写多好。跟班下乡就不一样了,这些粗重活儿你干不来的,还是由我等粗人来干好。”

    李惜君想,可能段雄鹰受领导批评之后,像惊弓之鸟,总担心别人抢他跟班秘书的美差。他想当然地认为,跟班下乡,不就是服务好领导嘛,谁不会呢?他在文联的时候,偶尔也跟领导下乡采风,都是他带钱吃饭,回来报销。于是他问段雄鹰,在市府办公室应该也是这么干吧?

    段雄鹰惊讶地看着他,哈哈大笑,然后正色说:“对,就是这样。我们堂堂的市府机关,哪能让下面的人出钱呢?”

    李惜君又问:“要是下乡,带两千多在身上够了吧?”

    段雄鹰不屑一顾:“两千?酒钱都不够!带一万保险,最少也得五千吧。嗯……交钱拿发票,否则财务不给你报销。特别提醒你哟,记住啦!”

    李惜君信以为真,就从积蓄里拿出一万元,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过不多久真有领导叫他跟班下乡。

    平时,秦东江市长也不来市府办公室,如果有什么杂事,段雄鹰自然就办好了;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叫林、梁两位主任亲自到市长办公室,耳提面命一番。这样,秦东江市长用不着亲自指挥,通过林、梁两位主任和段雄鹰,就能让市府办公室运转得非常良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迎来送往,抄抄写写,应付自如。市府办公室虽说是领导的服务部门,但真正接触秦东江市长较多的,除了段雄鹰,就只有林百强主任、梁朝副主任、杨家华和李惜君了,因为他们要参加市长办公会和市府常务会议。像范离琪、李顺姬这些同志,基本上是接触不到秦东江市长的。一般来说,常务副市长分管人事工作。海源的常务副市长钱子强还多了一项——分管市府办公室。他这人比较随和,也很有个性,一直坚持不要固定的跟班秘书,要带人下乡,便叫林主任或者梁副主任给他派人,派到谁算谁,他自己从来不挑剔。这样一来,祖天赐、范离琪、田启文、温和平还有曾静,都有可能跟着钱副市长下乡去。但是,李惜君、杨家华因为负有起草大材料的重任,下乡这种轻松有趣的活儿反而不沾身。不管李惜君多眼热,林百强主任和梁朝副主任就是不安排他,说他身负重任,不可轻易离岗。李惜君当然知道,不安排他下乡,恰恰说明他在林、梁两位领导心中的地位之重要,但是心里始终盼着能跟领导下乡,不图吃喝,只图开开眼,长长见识。

    这一天,梁朝副主任又接到电话,原来是钱子强副市长要到沙溪镇走走,得马上派个人跟着。他一想,正好祖天赐他们都去忙会务组织工作了,一时也没人可派,便说:“小李,这次就你去吧,好好学着。”李惜君既紧张又兴奋,赶紧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又拾掇拾掇装束,看看挺精神的样子。他心想,这第一次跟着领导下乡,千万不能把处女秀搞砸了,免得成了“领导看衰”的第五等秘书。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李惜君福至心灵,虽然第一次跟班下乡,但他跟着段雄鹰耳濡目染,有样学样,竟也像模像样。他先去钱副市长办公室请示行程,然后提公文包,轻轻拿上水杯,酌量放上他喜欢的普洱茶,加满水,然后跟着钱副市长,亦步亦趋走出大门。钱副市长的司机已经把车打着火在那儿等候了,李惜君打开车门,等钱副市长笨拙地坐进去之后,才轻轻地关上车门,然后自己坐到副驾驶座。到了地儿,自己先下车,开车门让领导下车,然后再关车门。一切做起来都那么自然,得心应手,伺候起钱副市长来似乎轻车熟路,丝毫看不出是第一次跟班下乡的新手。

    钱副市长的奥迪A6非常舒适,空调的凉风很柔和,座位宽敞绵软,坐着非常舒服,邓丽君的歌《北国之春》轻轻流淌,比上次坐沙溪镇的中巴车舒坦多了。李惜君一直对钱副市长很敬畏,不敢多说话,不敢多做动作,免得说错做错,惹领导不高兴。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钱副市长其实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时髦点说,就是那种很有亲和力的领导。一路上,钱副市长像个慈祥的长辈,对李惜君的工作、生活问长问短,说了不少鼓励的话,还时不时逗司机几句,把气氛搞得很轻松愉快。李惜君想,领导也是人哪,有什么好怕的。慢慢地,他也放松自然多了,开始说说笑笑。

    在出发之前,李惜君已经和沙溪镇的马明宇书记通过气。车将要进入沙溪镇地界的时候,远远便看到马明宇书记那辆破猎豹车,马明宇正带着几个干部站在路边迎接。一般来说,对于副市长一级的领导,乡镇领导很少有用这种大规模迎接的。通常,也只有迎接秦东江市长和吕国华书记,才需要这种高规格。马明宇书记非常老练,没等李惜君下车,他已经抢先一步,先行给钱副市长打开车门,热情地握住他的双手,轻轻地拍,反复地摇,激动地说:“哎哟,钱副市长呃,这么久没来沙溪,咱们都很想您老人家啊!”那个肉麻劲头,比小屁孩见到老娘舅还要黏糊。因为上次调研的事,他与李惜君早已混得烂熟,有时到市里办事还捎条烟什么的,但这次却只对李惜君点点头,很程序化地笑了一下,便一味伺候钱副市长去了。对于马明宇的做法,钱副市长显然很满意,然而嘴上却怪他:“你以为我是秦市长、吕书记吗?以后不要这么客气,让人知道了说闲话。”

    在马明宇书记连声的恭维中,钱副市长如沐春风,脸上的笑纹如五线谱,拉得绵长而有致。他微笑着听完马明宇添油加醋的情况汇报,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什么有三个亮点、四点感想之类,然后一二三四掐指作出精辟指示。李惜君掏出笔记,把马明宇的汇报,特别是钱副市长的话一一记下来。

    听完汇报,已经是中午11点多了。马明宇书记说一声,革命也要吃饭啊,然后就拥着钱副市长入席。这次饭局设在沙溪宾馆,规格自然比上次招待李惜君几个酸秀才要高得多,端上来的菜肴不知强多少倍,酒是XO。李惜君瞥了一眼,发现墙角躺的一小箱全是酒,马明宇摆明告诉他们想喝多少喝多少。李惜君清楚地记得,在一次市长办公会议上,秦东江市长要求,为了维护政府形象,一定要严格执行接待标准,不得随意突破,不给基层添加负担。跟了钱副市长之后,李惜君才知道,也就是秦东江市长在场的时候,大家才能说到做到。他不在场的话,别的领导才不理那一套呢,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谁也不跟谁客气。他心想,不出宰相府,还真不知道世道乱。

    在酒席上,马明宇书记对钱副市长极尽恭维,不断劝酒。钱副市长保养有度,虽然频频举杯应和,却沾唇则止,并不真喝。马明宇也识趣,说让李惜君代劳。关于喝酒,李惜君听曾静说过一些诀窍。他先垫了些肥肉,油脂可以对胃起到保护作用。在“为市长效命”的催促下,他被马明宇灌了不少,虽然有点头晕,却强忍着杯来杯往,唯恐伤了领导的面子。

    钱副市长先行离去,一个副镇长跟着伺候去了。李惜君也想跟着走,马明宇拉住他,挤眉弄眼地说:“小李,你傻啊?这个时候不要跟着去,坏了领导的大事呢。”说罢哈哈大笑。钱副市长一走,马明宇仿佛突然间恢复了记忆似的,记得李惜君是他的老熟人,他搂着李惜君的肩膀,抱歉地说:“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顺手给他左裤袋塞了两包香烟,又往他右裤袋里塞了一个信封。李惜君知道,那是红包。

    马明宇这么一出手,李惜君知道到散席的时候了,便说:“马书记,我去埋单。”

    马明宇一愣,生气地说:“埋什么单?到我的地盘上吃饭,竟然要你来埋单?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嘛!真是的。”

    李惜君忙辩道:“可是段雄鹰跟我说过,下乡要记得带上钱,吃饭要埋单,还要带发票回去核销。”

    马书记一愣,旋即开怀大笑,酒气喷到李惜君脸上:“扯淡,胡扯淡嘛!你被人家耍了。哪有领导吃饭埋单的道理,他段雄鹰也没埋过啊!哈哈哈……”

    李惜君回过味儿来。果然是被段雄鹰耍了一把,想当初调研的时候,吃了人家足足一个礼拜,也没记得谁给过钱哪!市领导下乡,那是送上机会让乡镇领导巴结,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打死也不敢要领导埋单呀!这回真是出丑出大了,他完全把自己土包子的真面目暴露出来了。

    跟钱副市长下乡,李惜君真开了眼。海源有句俗话:黄牛过水各顾各(角顾角)。看来真没说错,在政府机关工作,各人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指望哪位给你交心。李惜君从此长了个心眼,对于同事的每句话,在心里泡三次,淘三次,过滤三次,认认真真地去伪存真,否则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段雄鹰不但圆滑,还有点损,让他李惜君在马明宇面前出了丑。

    当然,他还有一个可以说真话的人——曾静。结果,李惜君还是忍不住跟曾静讲了,说到被段雄鹰耍,心里又生气,又难受。曾静安慰他:“惜君哥,你怎么向他请教呢?他这种人,不耍你才怪呢。以后与段雄鹰相处,一定要加倍小心点。他这种人嫉妒心强,气量又小,从来就没有真心朋友,心里就想着进步、上位。现在他又跟了秦市长,就把自己看得更高了,连林百强主任和梁副主任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自从上次捅娄子后,因为秦市长对他已经有了看法,他心理压力很大,更加害怕失宠,防你和家华就更加紧了。加上他文字功底不扎实,大材料又拿不起,他也是心知肚明的,这方面比不上你们,能不想法耍你一把吗?”李惜君又是感激又是佩服,这女人不但看问题比自己透彻,而且对自己这么推心置腹。他看得越真切,就越觉得市府办公室不好混。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包括李惜君和曾静。

    第二天,李惜君掏出下乡笔记,心里盘算着把钱副市长的谈话要点“加工加工”,然后在《海源工作信息》上编发。李惜君知道,以前段雄鹰跟秦东江市长下乡,把领导即兴谈话事无巨细地记下来,然后一股脑儿交给李惜君,由他“加工”后发在《海源工作信息》头版头条。这次,李惜君对自己的跟班笔记下了大工夫,整理出一篇非常满意的信息。他想,秦东江市长最近没有东西可发,关于钱副市长的这个信息有一定指导意义,应该可以放在头版头条,再说他不是常务副市长嘛。谁知道,梁朝副主任签发时,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样稿给枪毙了,不让发!李惜君很纳闷,又不敢去问,慢慢地他从中悟出,在这个大院里,只有两个人讲的话才有最高指导意义,具有占领头版头条的资格,一个是秦东江市长,另一个是吕国华书记。曾静提醒他:“枪毙了好啊,否则钱副市长就是鸠占鹊巢,在秦市长面前可不好说话了。这篇信息如果真的在头版头条编发了的话,你一下得罪两个领导呢,够你喝一壶的。”李惜君吓了一跳,抹抹额头,一手的汗!

    这天,李惜君在文联的一个老同事,下班来绿苑小区串门。老同事羡慕之余,说:“在市府大机关就是爽,以后有什么沾光的好事,别忘了我这个老同事哟。我可是听说了,你小日子过得那个潇洒啊,上午是你说我我说你,中午是你吃我我吃你,下午是你赢我我赢你,晚上是你搂我我搂你。”

    李惜君说:“哪有这么好!老实讲,我还后悔来市府办了呢!哪像以前在文联,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一首烂诗,一篇散文,就可以混个肚圆。现在的日子才叫苦呢!做秘书的‘胡子蹭蹭长,头发哗哗掉。喝白水,屙黄尿。起五更,熬通宵。省被子,费灯泡。可怜小秘书,生活乱糟糟’。”

    老同事不信,问:“小李,你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啊,那是出了名的。大家都说市府办有‘兔子专吃窝边草’的传统哟。嘿嘿……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哟。”

    李惜君说:“有这种事?我整天忙得团团转,也就是现在才有空听你给我扯这些闲篇。”

    老同事告诉他:“市府办的韵事儿可多了,所谓‘窝边草,骚又俏,千方百计要吃到;窝边草,有味道,细嚼慢咽感觉好’。你真的没听说?”

    老同事走后,李惜君想起市府办里有关“窝边草”的几件逸事,渐渐猜出这股风是从哪里刮来的了。

    有一次,宋明宗到他们信息组扯闲,对李惜君、小温和小曾神秘地说:“现在,李顺姬成了当红炸子鸡了,在林主任面前红着呢。短短一个上午,林主任打五次电话‘让小姬来一下’,我都成了他和小姬的接线员了!我手头上的材料,如果需要给林主任审核,小姬总是一口一个‘宋哥,我去’,抢着去送呢。”

    三人笑了笑,没有接茬,宋明宗无趣地打住,也就不好继续发挥下去了。

    李惜君也知道,林百强主任和梁朝副主任一样,对办公室工作还是比较关心的,只要得空儿,总要背着手来办公室,到各工作组走一走。开始,他是不去打字室的,那地方只要能把文稿打好就行,没什么看头。自从李顺姬调入以后,林百强主任关怀的阳光便开始普照打字室这个死角,而且在打字室逗留的时间也比较长。打字员小纪和小姬唧唧喳喳地说着,他便在一旁嗯嗯呀呀地答应着,表示最诚挚的慰问和关心。有一次,李惜君正好往打字室送一份信息样稿,让小纪重新把文稿修正修正。司机小张正在那儿闲扯,与李顺姬屁股挨着屁股,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这时,林百强主任又来巡视,一眼看见小张杵在那里,便不高兴地拉下脸,问小张有什么事。见小张支支吾吾,便说:“上班时间不要串岗,影响别人工作嘛。”小张吐吐舌头,赶紧溜了。从此,小张像奉了圣旨一样,再也不敢到打字室找小姬闲聊了。接下来,林百强主任踱到小姬后面,轻拍小姬玉肩,直夸她聪明好学,工作进步快,短短一个多月就把打字速度提了上去,而且对各种文稿的格式都掌握得比较熟练。“干得好,干得好嘛。”小姬仰起头,林百强主任正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小姬回以甜甜的一笑。

    收发室那边呢,也很精彩。重新分工后,收发室现在由好姨负责,她带着三个女同志:陈苹、刘清和冯梅。收发室统筹文件的收、发、传工作,出于保密考虑,林百强主任特意定了一条死规定:除了他本人、梁朝和工作人员以外,其他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收发室。冯梅已婚,心里只有老公、孩子,没等下班,早就偷偷溜走,回家买菜做饭去了。好姨这人开朗、亲和,才不管什么死规定呢,一律睁只眼闭只眼,谁爱来就来,只要不给林、梁两位领导逮着就行。再说,收发室放着葱花一样嫩的姑娘,人家谈个恋爱什么的,没理由不让吧。所以,尽管那死规定就张贴在墙上,却统统视而不见,大家压根就没想过要认真落实。在办公室例会上,林、梁两位领导偶尔谈到纪律作风,就在这些规章制度上敲敲边鼓,大家闻鼓声,暂时收敛一下,过后又水过老鸭背——依然如故。事实上,收发室确实没有出过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倒是有好事者抓住些小片段,添油加醋,演绎出不少生动的故事来。

    好姨是自称“挂了保险”的老女人,冯梅有了老公孩子,已经三大皆空,陈苹、刘清两个丫头就成了焦点。照王白石的说法,两人都是标致的长相,属于优良级别,而且都说着一口海源普通话,嘤嘤咛咛,非常娇气,煞是吸引人。两个已经二十出头的半大姑娘,正值一家娇女百家求的黄金季节,但她俩眼高于顶,一般小伙子还瞧不上眼。花香引得浪蝶来,大家便经常看到一些小伙子出出入入,来一个谈一个,谈一个甩一个,谈过的男朋友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俩半大姑娘越谈越老练,竟然成了市府大院里小有名气的恋爱专家,又因为在市府办公室工作,骄傲得不得了,尾巴都快要竖起来了。

    最近,市府办公室的小伙子田启文瞄上了刘清,统战部的小洪盯上了陈苹,两人各自展开了猛烈的追求。肥水不流外人田,大伙儿也帮着小田、小洪撮合,对两人进出收发室,睁只眼闭只眼。这两个年轻人由于在市府大院工作,进出收发室方便,似乎进展神速,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眼瞅着那两汪肥水就要流进自家的田土里,大伙儿心里暗喜。只有宋明宗例外,他瞧不上田启文,便讽刺刘清:“一般瞧不上,瞧上不一般,拉过仔细看,其实也一般。”把刘清气得眼泪盈盈,她回去跟田启文一说,这样连田启文也恨上他了。好姨骂宋明宗:“人家王白石是嘴贱,你宋明宗是嘴臭!”

    有时,市府办组织什么会议,收发室四个女人和曾静必定被叫去迎接客人。负责会务工作的“三鸟主任”王白石很张扬地喊:“姑娘们,跟王哥哥出去接客喽。”于是一个半老头带着五个女孩,鱼贯而出。当然,迎接客人之前,还要在会议室搞一下卫生,女孩子负责擦桌子、准备茶水,忙得不亦乐乎。好姨埋怨说:“为什么不叫男的来搞卫生,典型的重男轻女嘛。”

    一天,田启文趁刘清一个人在岗的时候,悄悄溜进收发室幽会。刘清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刚刚接了宋明宗一个电话,要查阅一个文件,她说了声“稍等”,顺手把电话一搁,转身翻查起文件来。小田挨在刘清身边,插不上话,帮不上忙,干着急。经不起心痒难搔,小田的两只手不老实起来,就朝刘清胸前敏感部位摸去。刘清被他摸得忍俊不禁,甩手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讨厌,人家痒死了!”这个娇嗔的“海源普通话”通过搁在桌子上的电话,霎时传到了宋明宗的耳朵里。等刘清反应过来,宋明宗那边得意的笑声已经传到她的俏耳里。刘清连耳根都羞红了,“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对小田连说:“都怪你,都怪你,这下羞死人了。”追着小田,边追边朝他身上乱捶。

    此后,市府办公室里不管是谁见着谁,都挤挤眉头,歪歪脑袋,学着刘清的腔调,吊着嗓子说:“讨厌,人家痒死了!”这个笑话给忙碌沉闷的市府办公室带来了不少欢乐,一直在市府办上空萦绕了几个月,才慢慢被新的笑话代替。

    宋明宗乐过一阵之后,又想起他的切肤之痛。一次,他悄悄找到曾静,对她说:“小曾,我们是市府办的老前辈了,现在都混成了啥样,怎么在领导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呢?还不如两个新来的,太不公平了。”曾静说:“无所谓了,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再说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不是吗?反正我听领导的,谁有能力我服谁,领导叫我配合谁我就配合谁。”宋明宗碰了一鼻子灰,就啧啧“表扬”起曾静来:“难得你一个女孩子家,心胸宽广哪,心胸宽广哪!”曾静笑笑,不再理他。

    宋明宗的切肤之痛,说白了就是被杨家华骑在头上,他咽不下这口气。撺掇曾静不成,他不思反省,与杨家华之间的疙疙瘩瘩越来越解不开了。一天,市委办新闻科的王一舟科长来串门。杨家华一边拉话,一边给王一舟倒普洱茶,又顺手给宋明宗倒了一杯,并讨好地说:“宋哥,这普洱茶可以减肥,听说对肠胃也挺好的。”谁知宋明宗死犟死犟,当着王一舟的面,夸张地把普洱茶倒掉,又慢慢地重新加上白开水,淡淡地说:“我身材很好,肠胃也不错,谢谢啊。”王一舟眼见气氛不对,识趣地先走了。杨家华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老大没趣,这宋明宗到现在还摆老资格,拿大架子!这下,杨家华气量再大,脸上也挂不住了,心一横,也不再答理宋明宗,谁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