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第三章·因为改制的事,与副市长发生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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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岳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于佑安一直等他的消息,渴望他在某个时候给自己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

没有,一切都平静得很,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北京那档子事。

这天谢秀文召集文化部门领导开会,议题正是事业单位改制,参加者还有市体改委和市发改委领导。谢秀文先是讲了一通省上的要求,大意就是,省上对南州文化部门改制工作提出了批评。跟南州相比,其他市在这项工作中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尤其是海州。谢秀文说前段日子她专程到海州学习了他们的改制经验,很有启发。

"文化事业单位改制势在必行,这是市委、市政府去年就定了的目标,我们要振作精神,按省上统一要求,力争在七月底前拿出方案,八月份开始动作,分步骤按要求实施下去。有困难吗于局长?"

谢秀文忽然把目光对准于佑安。于佑安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道:"应该没困难,就算有,我们也有信心克服。"

"这等于就是于局长表态了?"谢秀文又望着大家。

谢秀文到南州后,跟于佑安关系处得不是特好,不像其他副市长,一来就跟分管部门的领导先把关系搞铁实了。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谢秀文是女同志,女同志做官有个坏毛病,容易摆谱,摆时还容易摆得离谱,这样就让下面的同志敬而远之了。另外一个原因,谢秀文自己怕想不到,她不是常委,不是常委的副市长跟常委副市长实质上是有距离的,下属对待他们的态度也不一样。谢秀文把关系不密的原因全归结到于佑安身上,认为是于佑安不尊重她,说话就控制不住地要带刺。于佑安早已习惯,听了也不觉不舒服。

于佑安不置可否地笑笑,算作回答。

谢秀文开始点将,她开会的习惯就是让每个与会者表态。于佑安凝起眉,这种会一旦让下面同志发言,就会成了控诉会。

果然,王林德刚一开口,火药味就出来了:"老是改制改制,改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裁人,还是卸负担?我就搞不明白,文化单位怎么了,文化单位的人一辈子没干革命工作,没为国家作贡献?"

文化单位的人有个坏脾气,就是仗着自己有点文化,把什么都不放眼里,尤其官场这些规则,不管是显的还是潜的,到了他们那里都是废的,不起作用。以前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是军人出身,管了不到一年,缴械投降了,在市长办公会上说,给我换个口吧,哪怕分管信访也行,这帮文化人,我真是领导不住。结果他就去管了信访,没想还真把信访工作抓出了成果。一个能把信访工作都抓好的领导,却领导不了一帮文化人,可见文化系统这帮人有多难管。王林德快退休了,更是不在乎,他这人一辈子别的没学到,顶撞领导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每个领导见他都头痛,每个领导又都离不开他,他在南州,算是文化专家,南州文化方面的事,没有他不通的。从考古到文物研究再到民俗文化,包括正在开展的申遗,都得以他为中心。谢秀文第一个就点他的将,等于是递给他一只打火机,把会场的不满点燃。

体改委江主任也是个老油子,平时跟于佑安混得腻熟,对谢秀文也有点意见,关键是改制改得他怕了,他家的楼让企业单位职工砸过三次,去年南州设计院改制,几个很有名气的工程师搬到他办公室办公,市里没一个领导出来解决,此后他的工作态度就变了。见会场火候渐佳,江主任悄悄给于佑安递过来一张字条:有好戏看了。于佑安看完,草了几行小字递过去,上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有什么办法?江主任看完,又递过来,于佑安见是有人想拿文化单位当稻草。于佑安大大画了个问号,递过去。江主任刚要写什么,那边的谢秀文猛烈咳嗽一声,目光正视着他,江主任快快收起纸条,一本正经坐在了那儿。

王林德一个人发了二十分钟牢骚,才把话筒递给考古所所长。考古所所长讲得稍微婉转些,但话里的意思一样,他改不了,谁能改下去,他愿意让出所长这个位子。

快要轮上尚林枫了,于佑安怕尚林枫脑子抽筋,在这样的会上讲出不该讲的话来,暗暗给尚林枫发一条短信过去,提醒他别乱说话。没想到考古所所长讲完,谢秀文忽然改变了主意,让江主任说几句。江主任瞅了瞅于佑安,接过话筒,冠冤堂皇讲起来。于佑安听着差点没笑出声,老油子就是老油子,听着讲得慷慨激昂,很扎实很坚决,细一嚼,一句有用的都没。

谢秀文并不生气,看来她对会议结果早就心中有数。官当到副市长这个层次,想法其实跟部局领导是不一样的,这点于佑安他们未必能理解。谢秀文开这个会,有她的目的,很多工作并不是看你最终能干出什么成效,重要的是要靠工作来推动你。官场上有些事很虚,有些事又格外实,什么时候虚什么时候实,什么时候又要虚实结合,对每一位为官者来说都是学问。

会后,于佑安拉住江主任,问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江主任明白他问哪句,道:"局长真不知道?"于佑安点头,侧身让过后面的人,等江主任给他揭开盖子。江主任却故意不揭,别有用心地笑了笑道:"不知道更好,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回到单位,杨丽娟居然候在杜育武办公室,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杜育武过来说:"杨老师等您一上午了,说有重要事见您,我让她回去,她说非等您回来不可。"

于佑安想想杨丽娟不同于华国锐,再说人家等了一上午,不见说不过去,就道:"让她过来吧。"

杨丽娟进门就说:"姐夫你得阻止老华,不能让他这么干。"于佑安冲杜育武递了个眼色,杜育武带上门出去了。于佑安不紧不慢道:"他又做什么了,整天不上班,瞎搞什么名堂?!"

"姐夫你骂得对,这人就该骂。你猜他怎么着,最近又神神经经去整梁积平请客送礼的材料,还说找到了什么秘密武器,我看他是患上妄想症了。"

"人家请客送礼关他什么事,他总不能以告状为生吧,糊涂!"

"谁说不是呢?我劝他他不听,姐夫你劝劝吧,再这样下去,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杨丽娟说着就要哭,家里有这么一个男人,不整出神经病才怪。于佑安想安慰杨丽娟,但又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兴许是倾诉够了,杨丽娟竟然自我调节了过来,情绪不再像刚进门时那样激动。喝了口水,又道:"昨天车市长请他们吃饭,回来后他像吃了药般兴奋,一会儿说要告倒这个,一会儿又说要弄走那个,吓得我一宿没合眼,真怕他半夜从窗户飘出去,他怎么能成这样子。"

"车市长请他吃饭?"一直低着头的于佑安忽然抬头问。

"我也觉得纳闷呢,老华跟车市长从来没啥交往,车市长怎么会请他吃饭?对了,一道去的还有湖东县的丁县长。"

丁万发?于佑安怔怔地盯着杨丽娟,感觉杨丽娟提供的这些信息很有意思,车树声会请华国锐吃饭,怎么又把丁万发也给扯了进来?

思索半天,脑子里忽然闪出一条线。市长车树声在南州过得其实并不如意,巩达诚担任书记的时候,巩和王联手,将南州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市长一角等于是给他们干活的,说话基本没有权力,特别是人事问题上,车树声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巩达诚出事,车树声本来很有希望挪到市委那边去,可省委不知怎么考虑,又派来了陆明阳,从目前情况看,陆明阳到南州后,车树声的被动局面丝毫没有改变,相反,感觉处境比以前更困难了点,也就是说,陆明阳在人事权跟财权上把得更紧。一个市长如果失去这两样权,威严和影响力是会大打折扣的。车树声岂能甘心?当一届陪客倒也罢了,连续让他当怕是他想忍都忍不住。上次市委讨论处理华国锐他们的会上,车树声是将过陆明阳和李西岳的军的,他说过一句颇有意味的话:"如果因为送礼就撤职处分,这样是不是有失公平?如果我们都能洁身自好,严格要求自己,请问又有谁愿意去送?"一句说得会场至少降温七八度,与会的常委们全都噤了声。不过陆明阳也回答得好,他说:"市长是在批评我们,不过这个批评很及时,也很中肯,我虚心接受。但我也提个问题供大家思考,南州这样的风气是谁带来的,不会是我和西岳部长吧?"这话明显是在还击车树声,你在南州干了一届市长,南州变成这样难道你不该先负点责任?车树声据说在那次常委会上是准备了好多的,可惜势单力薄,又没别人帮腔,只好偃旗息鼓,把不满和恨怒装在肚里。但是这并不表明车树声会认输,官场向来没有认输这一说,大家都在搏,不到最后谁也不会承认自己输。

将华国锐和丁万发联系到一起,车树声这顿饭就很有意味了,一个是刚刚被撸掉的局长,另一个是曾经掀翻巩、王而至今仍被冷落着的反腐表率,这顿饭绝不是安抚宴,定是……

于佑安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华国锐这次真是玩大了!

于佑安的猜想很快被证实。这天下午,他打电话找到华国锐,华国锐刚刚跟丁万发分开,丁万发目前虽是湖东县常务副县长,但县长李响比他年轻也比他能干,没告发王卓群以前,李响跟他关系还可以,巩、王出事后,李响忽然对他警惕起来,很多重要工作都不让他插手,他在县里连普通副县长都不如,人家还有分管部门可供指挥,他呢,听着像是管了许多,可一件事也做不了主,整天牢骚满腹,比华国锐好不到哪里。

两人在一家茶坊见面,于佑安笑道:"不错啊,你现在是发挥出力量来了。"华国锐没听出于佑安是在挖苦他,乐呵呵道:"感觉还行吧,他们打不倒我的。"

"没人想打倒你,除非你自己想摔倒。"于佑安说。

"你这话太虚伪了吧,我刚被毒蛇咬过,伤口还出血呢。"华国锐含沙射影说。这话于佑安听着格外刺耳,感觉在跟一个中学生谈话。华国锐以前也挺老练的,说话虽不能说是滴水不漏,但也绝不会傻到犯错误。一场打击,人没摔倒,智商倒是彻底摔残疾了。

"很过瘾是不是?"于佑安不想兜圈子,他今天来就是尽朋友义务,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华国锐做了一支枪,或者容易变成粉灰的炮弹。

华国锐听出了于佑安话里的嘲笑味,也自嘲地笑了笑,道:"别挖苦我,也别阻拦我,我现在只有一条道黑到底。"

"真想黑到底?"

"想。"华国锐回答得很干脆,见于佑安遭到蜂蜇般痛苦地扭了下表情,又道,"不黑没办法,他们逼的。"

"谁逼你了?"

"佑安你怎么说话,我现在都这样了,还说没人逼,难道是我自找的?"

"是你自找的,不要怪别人。"

"好好好,我谁也不怪,我他妈的贱这总行了吧。"华国锐忽然发了火。华国锐一发火,于佑安反倒没了词,尴尬地望着这位几个月前还意气奋发斗志昂扬的同僚加兄弟,摇了摇头,一脸苦相地坐下了。

华国锐也不说话,俩人像是斗气一般较着劲,后来还是于佑安忍不住,说:"我也不是阻拦你,你得替丽娟娘儿俩想想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马上五十了,还有几个青山,这次要是翻不过身,我他妈一辈子白拼了。"华国锐忽地坐下,抱头痛哭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绝望处。想想,打拼到今天容易吗,风口浪尖,装孙子赔笑脸,战战兢兢处心积虑,到头来却因人家要清正廉明,要证明自己,软软的一刀就把你捅翻了,还让你哭不出声。

"你们不用管我,佑安你们谁也别管我!"华国锐突然站起身,"这次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把李西岳、陆明阳拉下来,丁县长做到的,我华国锐照样能做到,别以为他们做得妙,他们才来南州两个月,贪得不比谁少,胃口远比巩达诚、王卓群大,有人一次给姓陆的在海州送了两套房,有人又送钱又陪睡,为啥拿我开刀?还不是嫌我送得少!"

"……"于佑安彻底无语,华国锐说的前一人他能猜得出,定是梁积平,后面这个听着新鲜,但他再也没心思往实处问了。

周一早上,于佑安主持召开局务会,谢秀文要改制,他就得行动,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工作上绝不能马虎,这也是于佑安从政多年的原则。什么时候工作都是第一位的,跑归跑,但你自己必须敬业,必须在工作上有所表现。

局里有三位副局长,思来想去,于佑安还是把改制工作分配给了姓吴的副局长,此人比他年长两岁,以前也野心勃勃往一把手位子上努力过,可是没成功,于佑安来后,吴副局一直表现得不大配合,个别时候,还要在局里搞点小动作,拉拉帮结结派,给于佑安制造点障碍或麻烦。听杜育武说,他去北京的时候,吴副局往谢秀文那边跑得勤。关于改制,吴副局也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表现颇为积极,于佑安顺水推舟,将此项工作交给吴副局,要求吴副局一定按市里的要求,尽管将改制工作落到实处。吴副局正在表态,金光耀来了,于佑安走出会议室,说:"怎么搞突然袭击,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金光耀没说什么,示意他快点开门。于佑安感觉金光耀今天来得有些突兀,表情也很奇怪,心想莫不是李西岳那边有了坏消息?

进了门,金光耀一副声讨的口气:"华局那边怎么回事?"

于佑安一怔,赔着笑脸道:"你是说国锐,我跟他最近没怎么联系,怎么,又犯错误了?"

"犯错误倒是小事,我怕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金光耀口气败坏地道。

"怎么讲?"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跟我装?"金光耀显然不信,于佑安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他是跟我不错,自从出了那档子事,主动离我远了,人家心里有疙瘩,咱也不好硬套近乎,你说是不?"

金光耀叹一声:"真要这样,那我也就松口气了。"

"大秘书这话怎么听着让人心跳,国锐没闯什么祸吧?"于佑安心里一紧。

"他不是在闯祸,他是在飞蛾扑火!"金光耀说着,就把原委讲明了。

原来正是华国锐四处告状的事。金光耀说,市里处理华国锐,本来是想挽救他,陆书记和李部长一心想刹住南州这股歪风,还南州政坛一片清新,可偏是有人逆流而上。"撤职有什么,撤了职还可以复嘛,只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组织不可能不给机会,可他现在这样子,像是认识到错误吗?"

于佑安感觉坐在面前的不是金光耀,倒像哪位大领导做报告,话听着不舒服,刺耳,想挖苦,又觉得如此反常的金光耀绝不是代表他自己,于是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耐心听他把话说完。金光耀又说了许多,话题最后落到实处,意思是要于佑安给华国锐做工作,让他立马安静下来。

"你跟华局的关系大家都知道,部长自然也清楚,我怕华局这么一闹,部长会怀疑到你身上,局长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吧?"金光耀这话说得很直接也很婉转,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于佑安。

于佑安周身麻了一遍,原来是这样啊,正要开口表白什么,金光耀又道:"还有一事,务请局长能做到,我想知道站在华局后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于佑安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至此他算是明白金光耀的来意了,让他于佑安做卧底,帮李西岳搞清对立面!

"这个,这个……"于佑安内心愤怒着,他虽然渴望着高升,却也还没到为了自己出卖朋友的地步,况且金光耀要他出卖的绝不是华国锐,而是市长车树声。

"局长有难处?"金光耀探过身子来,阴森森地问。

于佑安忽然哈哈大笑,起身踱了几步,朗声道:"我有啥难处,什么难处也没有。谢谢大秘书,这事我心里有数,心里有数啊。"

"好!"金光耀也痛快地站起来,他没听清于佑安笑里的意味,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自信,说,"那我告辞了,部长还在等消息呢,对了,部长下午去省城,省委组织部有个会议,你的事,我操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