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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膀,同时问道:“没事吧?”

  艾琳有点脸红,看着还算自若,其实是要哭出来了——今天她本是要来艳惊露生的,谁知露生没惊,她先惊了,而且到底够不够艳,也不知道。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今天自己镇不住他,明天他又跑了,那可怎么办?

  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答道:“没事。”

  露生不懂得摩登女性的玄机,艾琳自称没事,他也就不再追问,径自走到一旁蹲下来,先捡起了那只被摔得张了嘴的漆皮包。这漆皮包倒是个奔放的,将肚内什物吐了满地,又有口红又有粉镜又有口香糖。艾琳飞快地一抹眼泪,然后抬眼去看露生。就见露生将那些小玩意一样一样地捡起来放进漆皮包里。他身材好,蹲下来也依然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弯一折都有清晰的角度,绝非那帮柔弱的纨绔子弟可比。艾琳并非是因为他的长胳膊长腿而欣赏他,她也并不是没见识过英俊的面孔,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执着地“艳惊”他,艾琳自己也有一点糊涂。

  这时,露生回头向他一晃手中的长柄小粉镜,“碎了。”

  艾琳没想到他会忽然和自己说话,简直是吓了一跳,“碎了……没关系的。”

  露生站起来,先把小粉镜轻轻扔到了墙角的纸篓里,然后一边走回来把漆皮包递给艾琳,一边轻声说道:“碎了就不要了,一会儿出门给你买个新的。你看看,东西全不全?”

  艾琳垂下头,把漆皮包随手往身旁一掖,“全,本来也就只有那么几样东西而已。”紧接着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她姿态优雅地一扭细脖子,把一张恢复了颜色的脸蛋转向了露生,“密斯特白,那年我们一同看运动会时,我在女中读书;如今三年过去了,难道不许我毕业吗?”

  露生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听了她的话,他也有点啼笑皆非,“已经过了三年了?真是快。”

  艾琳抓住机会,半俏皮半骄傲地抬手指着自己一笑,“三年了,我变了多少?”

  露生心平气和地也笑了,“你听了我的话,一定高兴。我看你变得更漂亮了,真的。我想这大概就叫作女大十八变。”

  艾琳嫣然一笑,心中另有一张红唇,正在大张着哈哈不止。

  “听你的话,倒像是我先前很丑。”她渐渐脱去了孔雀气质,恢复了几分正常的人味。

  露生摇了摇头,“你那个时候比较瘦,我看你又像西洋人又像中国人,总感觉有些怪;现在你胖了一点儿,倒是彻底成了个东方美人。”

  艾琳转身将漆皮包拿起来放在腿上,从中取出一把小折扇,展开了合在胸前轻轻地摇,静等着露生继续夸下去——她的爱慕者们对她从来都是礼赞不止,绝没有夸过一两句便作罢的。

  然而露生作罢了。

  不但作罢了,而且还自作主张地换了话题,“平时你就住在天津吗?不回北京家里?”

  艾琳悻悻地合拢折扇,“我不喜欢家里的空气,这一年都是在天津住。你呢?还在龙云腾手下当差吗?”

  露生愣了一下,“谁?”

  随即他反应过来。对待龙相他素来都是直呼其名,“龙云腾”三个字对他来讲,根本就是个陌生符号。但是当今世界除了他之外,又有谁敢明公正气地喊他一声龙相呢?没有了,艾琳叫他作龙云腾,已经算是不客气了。

  “我也早已离开他了。”他很坦白地告诉艾琳。太久没有和人开诚布公地聊过天了,他甚至生出了一点倾诉欲,“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在江南无所事事地住了一段时间,昨天才刚回到了北方。”

  话音落下,他抬眼望向艾琳,却发现艾琳的脸上有了一点淡淡的喜色。

  艾琳的确是欢喜的,不为别的,只为露生脱离了那位龙司令。她眼中的白露生简直好得举世无双,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能给那样一个阴阳怪气的毛头小子当弄臣?她是满将军的女儿,贵人她见得多了,司令两个字,还吓不倒她。

  “关于你的前途……”她很克制地笑道,“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请尽管开口,千万不要见外。我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可以帮你牵牵线跑跑腿,小小的面子,我总是有一点的。”

  露生含笑点了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是很有攀高枝当阔姑爷的命,可惜这非我所欲,即便是我所欲,自己也不能去娶满树才的女儿。

  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一动——是的,艾琳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可以帮自己跑跑腿牵牵线,把自己引到满树才面前去。只要自己能见到满树才,接下来就好办了。纵是不通功夫,可甩手一枪还不会吗?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地来了精神。他想这个法子太恶毒了,不是对满树才恶毒,是对艾琳恶毒。

  可是,它看起来也太有效了。

  闪烁着目光望向艾琳,露生随即微笑着扭开了脸。笑是谦谦君子的笑,只是做贼心虚,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两人并肩出门,在收到一只亮晶晶的小圆镜子之后,艾琳跟着露生就近走入了一家咖啡馆。这时她已经彻底地脱去了孔雀气味,腰也软了,细脖子像是也短了一寸,尤其是将下巴收了回去,不再从眼角处一溜一溜地向外瞄人了。失而复得的密斯特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她面前,正端了一杯热咖啡试探着喝,神情十分安然恬淡。

  “你打算在天津常住吗?”她问。

  露生刚被热咖啡烫了嘴唇,正在全神贯注地舔嘴唇忍痛,忽然听见了艾琳的问话,他一时疏忽,忘记微笑,直接抬眼注视着她答道:“也许。”

  艾琳怔怔地盯着他,被他的冷眼吓了一跳。随即又想起有一年在东交民巷,她第二次遇到他,便也是看到了这样一张冷森森的面孔。这样一张面孔是有一点可怕的,但她从来没怕过谁,所以他的可怕似乎也别有一种趣味。她营养充足、生活优渥,无所事事地活了二十年,需要一点冒险和刺激。

  “想不想在天津认识一些新朋友?”她挑战似的一仰脸,两只大眼睛炯炯地盯着露生,“明晚会有一场舞会,我愿意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

  露生探究地向她一偏脸,“舞会?”随即他把碍手的咖啡杯向旁轻轻一推,“我不会跳舞,也有资格参加吗?”

  艾琳含笑望着他,听他又说土包子话。本来她对男子的见识风度是最有要求的,然而对待可怜又可爱、可爱又可怕的密斯特白,她不知为何,总会特别地宽容。甚至她觉得露生就要这样才好,他就与众不同在了这里。对待这样一个人是不能耍手段的,艾琳想,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怄跑了他——别说怄,对他好言好语的,他都兴许会凭空消失,不过个一两年不出现。

  他不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人,她看出来了。所以她须得用最简明的语言同他沟通,当中不可以生出半点曲解与误会。

  “说是舞会,其实只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玩一玩罢了。愿意跳舞的就去跳,不愿意跳舞的,就坐在一旁说说笑笑。我们都是很年轻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规矩?况且你若是想学,明天我教你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垂下长睫毛,衔着麦管吸了一小口果子露。露生凝视着她那嘬圆了的红唇,承认她很美。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一口果子露下肚,艾琳又说了话。这一回,她的声音略低了点,因为接下来这句话不得了,她若是对其他的男性朋友说了,那些青年没有不浮想联翩的。

  她说:“可惜我如今寄居在亲戚家里,不便于带着朋友回去。否则的话,我们今晚开了留声机,也是可以先练习练习的。等我将来在天津有了房子,再请你登门做客吧。”

  话音落下,她等着露生的下文。女子不便于带着男子回家,那么男子纵是自己也没有家,也不会轻轻巧巧地放过这个话题。然而露生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轻声说道:“说句冒昧的话,我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

  艾琳试探着反问:“难道你一直没有拿我当朋友吗?”

  露生沉吟着答道:“说句老实话,没有。”

  艾琳登时一愣。

  露生垂眼盯着桌布上的浅淡花纹,继续说道:“我一直没什么朋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在龙家的宅子里给那个龙司令做伴。他不出门,我也不出门。那年我们在火车上相识,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那一次分别之后,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然后他抬头对着艾琳淡淡一笑,“第二次分别之后,我还是以为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艾琳用手指捻着麦管,迟疑着问道:“第三次分别之后,你还是以为……”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没错。”

  艾琳没琢磨出他的意思来,所以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回他一个微笑,“那么我们今天分别之后,你又将作何感想呢?”

  露生答道:“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吧。明天你若不来找我,我就打电话去找你——亲戚家,登门不方便,打电话没问题吧?”

  两点星辰在艾琳的眼眸中绽放成了璀璨烟花,映得她整张面孔都闪烁了光华。兜兜转转地说了这半天话,她终于等到了这最关键的一句。这人可真是不好办哪!她竟然要花这么多的心思,只为了诱他索要自己的电话号码。话都说到这般程度了,她想,明天他总不会再次突然消失了吧。

  她不奢望他能像一位绅士一样开着汽车到自家门前等待,他只要肯安安稳稳地等在饭店房间里,她就心满意足了。

  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内相对着坐了几个小时,双方因为都各有心事,所以话讲得吃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投石问路。艾琳尤其煞费苦心,因为深深领教了密斯特白那一项说走就走的绝技。她不能拿根绳子把露生捆回家里去,所以只好施展魅力,想用无形的铁索将他五花大绑。

  可是露生显然是对她没什么爱意,坏自然是不坏的——要真是坏还好了,也好让她早早死心。

  于是艾琳想,这人就坏在“不坏”上了。

  两人在咖啡馆内把话说了个山穷水尽,又换了一家番菜馆子,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然后颇友好地分了手。露生站在路边,目送艾琳乘坐洋车离去,心绪乱纷纷的,吵吵嚷嚷的只有两个字:不忍。

  很好的一个姑娘,正美的模样,正盛的年华。露生这样的不浪漫,但也愿意把她比作一朵无忧花。满树才的确是他的仇人,可这姑娘害着他什么了?她对他好,难道还好出错来了?

  露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可是除非搭上艾琳这一条线,否则他便没有机会走到满树才的跟前。他太想杀掉那个老家伙了,而且要惊天动地地杀,甚至同归于尽也没关系。为什么?说不好,也许不止是因为仇恨。他既是要复仇,也是要证明。

  他要证明给龙相看。他想自己若是死在这一场复仇中,那么龙相再疯癫再浑蛋,也该有一点点的后悔了,也该有一点点的恍然大悟了。

  从街上收回目光,露生沿着街边往饭店走。在他正前方,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牵了个矮墩墩的小男孩。那妇人有个端庄洁净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个一丝不苟的小圆髻。露生望着这个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了陈妈。

  然后这天下午他跑去邮局,给陈妈汇去了一千元钱。他知道陈妈的日子过得一直不错,丈夫和儿子都是可依靠的,不至于要等着自己这一千元钱过日子。他只是想给陈妈报个信——龙家应该也知晓了自己与龙相的决裂,而自己一去不复返,旁人不在乎,可是陈妈,他想,应该是会惦念自己的。

  今年汇些钱去,明年再汇一些——如果有明年的话。

  翌日傍晚,一辆墨绿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国民饭店门口,车中的艾琳等出了露生。

  墨绿色的跑车把艾琳和露生载进了租界区。露生随着艾琳下了汽车,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层小洋楼。底楼的门窗都是大开着的,晚风拂过花丛,似有似无地从房中穿堂而过。有青年的男女跑出来迎接了艾琳,露生饶有兴味地旁观着,甚至忘了自己也是宾客中的一员。

  他忘了,艾琳可没忘。她按捺着得意,把露生介绍给了面前诸人。露生放眼一瞧,立刻发现有几位青年神色不对。方才还对艾琳眉开眼笑的,现在忽然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几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将他从头到脚刮了几刮,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白先生是初到天津?”

  露生觅声望去,发现那是一位挺俊秀的青年。对着青年一点头,他低声答道:“是的。”

  青年又问:“那请问白先生目前是在哪里高就哇?”

  艾琳怕露生受窘,立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