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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越往前进,龙相越要死死地顶他,顶到他寸步难行。街上开始有人聚拢来看他们了,可是未聚成堆又散开来,因为龙家的卫兵骑着马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白少爷”。露生眼看龙相的援兵越来越多,急得额头都暴起了青筋。转眼之间,卫兵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白少爷!”卫兵一边说话一边飞身下马,是个很着急的模样,“北京来的急电,是发给您的。”

  露生知道城内军营之中自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收发电报。从卫兵手里接过译好的电报文,他低头读了一遍,随即却是大惊失色,连皮箱都脱手落了下去。

  温如玉死了!

  电报文只有寥寥几行字,是温家的老仆发过来的,说温如玉死于急病,而这封电报发出来时,温如玉已经被他的朋友们合力下葬了。

  龙相抬起头,见露生怔在了原地,便抬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电报纸。草草地将文字阅读了一遍之后,他脑筋一转,像通了电一般,两只眼睛立刻就亮了。

  “你干爹死了。”他直问到了露生的脸上去,“你就算回了北京,也没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不等露生回答,他松开手挺直腰,竟是挥舞着电报纸跳跃着欢呼了一声,“丫丫,他走不成了!他干爹死了,哈哈哈!他在北京没有家了,他不会再走啦!”

  说完这话,他把电报纸送到嘴唇上,叭地亲了一大口,紧接着把脑袋伸到露生面前,仔细看他的眼睛。

  露生不言不动,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于是也肃穆起来,不再欢笑了。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干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难得温柔了声音,“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也别走,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

  露生仰起脸,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干爹没了,往后,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总像是有退路,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现在,没有了。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龙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进来。

  露生想起温如玉对自己的种种慈爱,心里就酸楚滚烫。隔着一层泪幕,他抬起头,看了看龙相,又看了看丫丫。

  “我没亲人了。”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沧桑,骤然上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我只有你们了。”

  然后他死死地盯住了龙相,“我只有你们了,所以,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一个欺人太甚,一个忍无可忍,结局就只能又是分离。可是他只有他们了,如果分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龙相没有听懂露生的话,但是很识相地点了头。

  这天夜里,露生失眠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他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他总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帅府里的少爷。恨意蛰伏在他心底,像是一粒种子,遇了春风就要破土,就要发芽,就要滋生壮大,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一挺身坐起来,披着衣服出了门。

  真是春天了,夜里也不冷,屋里屋外全没点灯,可是天晴,满天的银星星。白月光照在地上,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有轮廓,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想必龙相此刻正在好睡。露生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心里空空荡荡的,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读书,他没书可读,先前一直没进学堂,现在想要求学,怕也困难;从军习武?这倒是条很方便的路子,可他自我感觉着,似乎和丘八们在一起混,也混不出什么大出息来。猛然察觉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露生心里立时难受了一下。信步兜起了大圈子,他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院门口。

  然后,他吓了一跳。

  院门外蹲着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为是外来的野猫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开来,却是丫丫。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处,像是冻透了,开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不睡觉,站这儿干什么?”

  丫丫垂了头,声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露生没听明白她嗡嗡的是什么,追问了一句。这回她把话说清楚了,然而嗓音依旧细得像病猫,“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脸蛋光滑冰凉,像一块寒玉,“我不走,我说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觉,这要是冻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迟疑地扇动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后嗯了一声,垂头向外走去。走过几步回过头,她可怜巴巴地又道:“别走啊。”

  露生向她挥了挥手,“不走,真不走,你赶紧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这样一句保证,一颗心还是不能落地,但赖着不走也不成,只能是慢慢地离开。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里,继续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经过正房门前的石阶,他贴着墙和窗子匀速地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了。

  停下之后,他缓缓地扭过头,一张脸正好面对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窗子没拉窗帘,一层玻璃后面贴着一张雪白的人脸——正是龙相。

  露生方才刚被丫丫吓了一跳,如今面对着这张脸,他一声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蹿出来。龙相像魇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动,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贴成了个小平面。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边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追着露生移动。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小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窗后的龙相这回活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他向露生显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

  露生这才发现龙相衣裤齐整,是个根本没上过床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既然答应了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你做这个怪样子干什么?上床睡你的觉去。”

  龙相把窗子关严了,然后把脸往玻璃上一贴,显然是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

  露生不劝了,扭头就走,且走且道:“爱睡不睡,我可睡了。”

  凌晨时分,天要亮没亮的时候,露生披着衣服,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这回他没多走路,只推门把脑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户,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龙相的面孔。大半夜过去了,龙相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变,连鼻尖都依然紧贴在玻璃上。

  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房。一掀帘子拐进卧室,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住龙相的一条胳膊,连推带搡地把人撵上了床。龙相由着他摆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边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给龙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脱,睡觉!”

  然后他甩开身上的外衣,一头倒在了床边。背对着龙相躺好了,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就躺在这儿,你想看就躺着看吧,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

  床里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外衣外裤接二连三地从床上飞到地上。最后一个脑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龙相低声说道:“露生,你给我读个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来,你读个长的,我和丫丫一起听。”

  “丫丫没你这么麻烦,用不着我读故事哄她睡觉!”

  热脑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后拱上了他的后脖颈。热气一股一股地扑进他的领口,气息悠长,是龙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露生也闭了眼睛,心里有点认命的意思。他想他们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虽然因为龙相的存在,这一家三口总是鸡飞狗跳,不够美满,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糟就糟吧,聊胜于无。

  

  第六章:由爱故生忧

  

  露生继续留在了龙家。

  龙镇守使对于温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对于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凭着他的财力,他再养一千个露生也不是问题;露生要走,可以走,横竖露生姓白不姓龙,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他把这点骨血从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也算对得起那位大哥了。

  不介意露生的走,更不介意露生的留,或者说,留下更好。不为别的,为了让露生给他看儿子。在龙相那里,黄妈早就失去了震慑力,至于他自己,更是在儿子面前没有半点分量。在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龙镇守使冷眼旁观,倒是感觉全家上下加起来,也就是露生还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这条长了角的转世真龙。若是从这一点看,龙镇守使想,露生还成了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哩!

  龙镇守使如是想,龙家其余人等,想法也和龙镇守使差不多。而在另一方面,龙相为了留住露生,竟然破天荒地连着一个月都是和颜悦色。露生以为他转了性,欣慰得不得了。

  然而一个月刚过,龙相兴许是憋得狠了,立刻没事找事地撒了一顿野,不但对露生再次施展了拳脚,还兜头泼了丫丫一壶热茶。露生见此情形,也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感觉万物归位,天地复原,自己还是那个自己,龙相还是那个龙相。站在院子里,他公然地告诉龙相:“你啊,狗改不了吃屎。”

  龙相扬扬得意地抱着膀子,挨了骂也不在乎。他的思想全是跳跃式的,上一秒还在对着露生和丫丫胡搅蛮缠,下一秒已经完全掉转了方向,“哎,露生,我有个想法,我想领兵。”

  露生一愣,“啊?”

  龙相仰头望天,做了个冥想的姿态,“可他们全当我是个小孩儿,只许我到营里骑马打枪,不给我队伍让我训练。”

  然后他一拍巴掌,“对了,我去前头要些钱去!有了钱,我自己招兵,顺便给丫丫买些红布做衣服。丫丫天天穿那身破青褂子,看着好像咸鸭蛋成精了。你呢?露生,你想要什么?除了书,咱们弄个留声机听听吧?”又一拍巴掌,“对了,要两辆自行车。”

  说完这话,他撒腿跑开了。露生站在原地,回头看他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的,实在是追不上他那奇异的思路。

  也没有过很久,龙相便如愿以偿地弄到了一笔款子,并且还是一笔巨款。龙镇守使自从到了此地,便是苦心经营。这些年来,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绝不踏出领地半步。换言之,他虽然有着疯疯癫癫的形象,但灵魂和形象并不同步,精明起来,也是相当精明。钱,他有的是,儿子来要,他也不敢不给。于是在这一年的夏天,龙相和露生各骑了一辆自行车,在几名骑兵的护卫下,带着一块大牌子上街招兵去了。

  他们在清晨出发。牌子交给骑兵,他俩一前一后地骑上了车子,并且把丫丫也带了上。龙相一定要亲自驮着丫丫走,于是丫丫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扭头对着落了后的露生笑。夏日清晨,风凉如水,青草绿叶全闪烁着露珠的光。阳光透过路旁树木的枝叶,斑斑驳驳洒了他们一身。

  龙相的招兵行动,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冲锋似的将自行车骑到了闹市口,他赶走小摊小贩,独占了一片空地,然后把写着“招兵”二字的白木牌子往地上一立,又让随行士兵摆上一套桌椅,招兵便就此开始了。

  招来的兵,据他自己宣传,是要组织训练成一支卫队。和平常的丘八相比,肯定是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一个月的饷钱是十块大洋,直接发到个人的手里,绝不半路克扣。露生记得龙相不是吹牛放炮的人,所以此刻听着他的豪言壮语,他和丫丫都很惊讶,不知道他是早有预谋地拟了词,还是忽然间福至心灵,随口一说。

  不出片刻的工夫,露生这“一家三口”,加上同行而来的士兵与马,便全被人围住了。围拢的百姓们不是要当兵,而是前来瞻仰龙少爷的尊容,顺带着对龙少爷身边的丫头品头论足。品评的言辞虽然不一,但对于龙少爷的美貌,县民们还是异口同声地给予了肯定。

  如此到了上午时分,招兵的牌子依旧被人围得密不透风,因为坐在家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络绎得了消息,也纷纷出动了。不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