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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地盯着丫丫,不知道她口中的“那边儿”到底是哪边儿,“为什么?你不在这院子里住了?”

  丫丫小声答道:“婶婶要给我裹脚,怕我哭,让我裹好了再搬回来。”

  露生一愣,“裹脚?”他伸手一指房里走动着的黄妈,“是要把脚裹成那样吗?”

  丫丫一点头,“是,我八岁了,再不裹脚,脚就大了。”

  露生没言语,只是紧盯着黄妈的裤脚看。黄妈穿着古色古香的阔腿大裤子,裤脚下面偶尔有尖尖的小脚一闪。论尺寸,是真正的三寸金莲,被青缎子小鞋紧绷绷地箍了个端正严密。看够了黄妈,他回过头,正好又和陈妈打了照面。自作主张地走过去一掀陈妈的裤脚,他第一次留意到陈妈也是一对小脚。

  陈妈吃了一惊,又羞又气又笑,弯腰去打露生的手。而未等她呵斥出声,露生已经推着她进了西厢房。

  关了房门站住了,露生急急地说道:“黄妈要给丫丫裹脚了。”

  陈妈惊讶地笑了,“裹她的脚,你个大小子怕什么?”

  露生心里乱纷纷的,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竟是对着陈妈沉默了片刻。陈妈手里还有活计,推了门想往外走,而在她要走未走之际,露生冲上去又把她拦了回来,“陈妈,那脚……是怎么裹的啊?”

  陈妈皱着眉毛对着他笑,以为他是长到了岁数,开始留意女子了。三言两语的将缠足的过程讲述了一遍,陈妈最后告诫他道:“少爷家家的,别总研究姑娘的脚丫子,不怕旁人听了笑话。”

  露生听得龇牙咧嘴,声音很低地问陈妈:“这不疼吗?”

  陈妈嗔道:“不让问还问——好好的骨头把它撅折了,你说疼不疼?”

  露生果然不问了,抢在陈妈头里出门跑向正房,他一口气冲回了龙相的卧室。

  没轻没重地将龙相揉搡了一顿,露生硬把对方的眼皮扒了开,“醒醒,还睡!黄妈要把丫丫带出去裹脚了,你还不去管管?”

  龙相迷迷糊糊地把眼珠转向了露生,因为太过于莫名其妙,所以一时间忘了发起床气,只从鼻子里软绵绵地哼出了一声,“脚?”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硬把他扶着坐了起来,“裹脚!你不知道什么叫作裹脚吗?现在都不兴这个了,西洋人都不裹,我二娘、我妹妹也都没裹——你快给我清醒过来,再不醒,黄妈就要把丫丫的脚缠成猪蹄子了!”

  龙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向前一扑,靠到了露生怀里,“女人就是要裹脚的嘛……”

  露生看他心不在焉的、只知道睡,急得推开他站起来,弯腰便抓起了他的一只脚。用自己的大巴掌包住了龙相的小脚丫,他不言语,直接将对方的脚趾头往脚心里一窝,窝得关节发出喀嚓一声响。

  龙相当场大叫一声,而未等他回击,露生把他的脚往床上狠狠一掼,压低声音怒问:“疼不疼?疼不疼?碰你一下子你就疼成这样,黄妈可是要把丫丫的骨头撅折了呢!这是你家,不是我家,我管不了。这要是我家,我早把丫丫保护起来了!”

  龙相收回脚,一边揉着脚趾头,一边愣头愣脑地看露生。如此看了能有半分多钟,他像是猛地明白了过来,跳下大床便冲了出去。露生跟着他跑了一步,随即发现他没穿鞋。低头从床底下拎出一双布鞋,他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里时,发现龙相已经停在了丫丫身边。

  丫丫呆呆地望着黄妈收拾零碎什物,看傻眼了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而龙相也不理她,直接俯身揪住了她的裤管,不由分说地向上一提。丫丫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当场在青石板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磕上冷硬的地面,疼得她呜咽了一声。而龙相扒了她的鞋袜一看,见十个脚趾头全在,这才转向东厢房,对着黄妈吼道:“不许给丫丫裹脚!”

  黄妈惊愕地走了出来,“哟,不裹哪行?谁家姑娘是大脚丫子?”

  丫丫疼得抱着脑袋爬不起来,龙相不管她,单是对着黄妈做狮子吼,“谁爱裹谁裹,丫丫不许裹!”

  他急,黄妈不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和他有问有答,“大脚丫头,长大了可没人要呀。”

  龙相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我要!”

  此言一出,院子里旁观的丫头、老妈子都笑了。有的是好笑,有的不是好笑——都知道黄妈那点小心思,黄妈伺候眼珠子一样伺候了少爷十年整,下半辈子都要靠在少爷身上了,但是单凭她那几口奶,似乎还不够保险,所以得再加个丫丫——当然不敢奢望着让丫丫一步登天成为龙少奶奶,她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当个姨娘就算造化了。

  众人一味地只是笑,唯有露生走上前去,把丫丫拉扯了起来。丫丫从来都不哭的,可是此刻眼里也含了泪。露生摸着她的后脑勺,摸到个滚热的大青包。黄妈还在和龙相磨嘴皮子,逗着龙相许大愿娶丫丫,龙相是个不识逗的,被黄妈激得脸红脖子粗。而露生把丫丫领到西厢房坐下之后,就见龙相在院子里歇斯底里地直跺脚,扯着嗓子对黄妈吼“大脚丫子也好看”,“不要小脚,就要大脚”。

  露生看不下去了,认为这些大人们是在拿龙相当猴子耍。沉着脸走回院子里,他一言不发地强行拽走了龙相。

  三个孩子聚在了西厢房里,露生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夹着站在身前的龙相。龙相的情绪素来如同失了笼头的野马,说失控就失控。此刻他瞪着眼睛,呼呼地喘,嘴唇通红,雪白的额头上浮出几道若隐若现的纤细青筋。

  露生搂着他的腰,不许他再冲出去和黄妈辩论;丫丫止了眼泪,也静静地站到了他身旁。

  露生不说话,静等着龙相恢复平静。如此又过了半个小时,龙相坐上了他的大腿,丫丫也靠上了他的肩膀。院子里渐渐没了人声,果然是天下又太平了。

  丫丫的头很疼,但是除非她方才是被当场摔死了,否则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没敢对龙相诉苦,怕龙相不分青红皂白地给自己揉脑袋,于是就可怜巴巴地跟住了露生。露生每隔一会儿就轻轻摸摸她的后脑勺,手掌柔得像一片羽毛,绝不让她疼或者怕。

  露生一边安慰着丫丫,一边平心静气地对着龙相说话,“你啊,就知道睡,要不是我叫醒你,现在丫丫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了。”

  龙相叉开双腿坐在他的大腿上,只给了他一个后背。听了他的话,他仰着脑袋向后一靠,又把两条腿来回荡了荡。

  露生又道:“等我将来回家了,你是哥哥,你不能不管丫丫。”

  此言一出,龙相和丫丫一起扭过了脸。

  “回家?”龙相紧张地看他,“你不是没家了吗?”

  露生把手拍到他的头顶,摸了摸他那藏在头发里的龙角,“我不能在你家待一辈子,迟早都要回北京吧?”

  龙相和丫丫对视了一眼,随即眼一瞪牙一咬,对着露生劈头盖脸地打了一巴掌,“不行!”

  露生和龙相相处越久,越像丫丫一样怕了他。此刻挨了他的一巴掌,露生因为嫌打架太麻烦,所以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真的,现在北京有人要杀我。等到风头过了,我就回去——我一定得回去,我要给我爸爸和妹妹报仇。”他伸手往里间屋子里一指,一张脸本是和颜悦色的,这时忽然挂上了寒霜,“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他的手枪。等我长大了,我就用那把枪毙了满树才——不,我一个都不留,毙了他全家!”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从露生的腿上跳下来,大踏步地跑进了里屋。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露生的皮箱冲出来,大声说道:“不给你枪,看你怎么走!”

  然后他把皮箱咣地往地上一摔,皮箱自己带了个小弹簧锁,无需钥匙,一摁就开。露生刚要上前阻拦,龙相已经无师自通地打开了皮箱。皮箱里面只有一把枪和一卷子银元。龙相拎起手枪就要往玻璃窗户上砸,可露生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枪夺了回来。

  “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他大声告诉龙相,“你再乱动它,别怪我揍你!”

  三下五除二地放回手枪,合拢箱盖,他拎着箱子往里屋走。后背狠狠地疼了一下,是龙相扑上来打了他一拳。他不理会,自顾自地进屋把皮箱放进了柜子里。

  既然龙相不许他走,露生也就不再提“走”这个字。嘴上不提,心里却是总惦记着。有心给干爹写封信问问北京情形,又怕自己这边露了行踪,会给干爹招惹麻烦。

  于是,他便静下心来慢慢地等,等着温如玉来接自己回家。

  他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五年,第六年都快来了,干爹还是没露面。

  他来时是个清秀单薄的小男孩,五年里突飞猛进地成长,竟长成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少年。他变了,十三岁的丫丫也变了——双抓髻改成了大辫子,花布褂子穿在身上,也显出了细细的腰身。

  还有龙相——和幼时相比,十六岁的龙相更漂亮了。

  他的脸蛋依然是牛奶白,嘴唇依然是樱桃红,漆黑的长眉斜飞入鬓,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里总浮动着一点星光。他身体很好,精力不可思议地旺盛。龙镇守使大概是认为这样的儿子足够结实了,不至于被天上的神仙轻易收回去了,便开始允许他在卫士的保护下偶尔出门逛逛——偶尔而已,并不经常。

  然而龙相并不喜欢逛街看戏,他更喜欢排兵布阵、遛马玩枪。他告诉露生:“你不要走,我以后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等我当了皇帝,我把姓满的满门抄斩,给你报仇。”

  露生听了这话,一声没吭。龙相幼稚,他可不幼稚。没听说脑袋上长了角的就一定能当皇帝,况且龙相那两只角虽然也随着脑袋长大了些许,可无非是从小花生米变成了大花生米,并没有像他们先前所担忧的那样,梅花鹿似的戴不成帽子。而刨去这两只角不提,就看龙相本人,显然也没什么帝王之相——没有帝王之相,也没有轻薄张狂的纨绔之相,他就只是美,美得出奇。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露生对这位美人的要求一直很低,只要他别无缘无故地耍脾气,别一耍脾气就追着自己和丫丫练拳脚,就谢天谢地了。至于他身上其它那些不可理喻的毛病,露生都能逼着自己去包容。实在包容不下的时候,露生便设法去瞧龙镇守使几眼。人之高低好坏,往往是需要对比才能得出结论的。瞻仰过镇守使那与众不同的风采之后,露生能连着好几天都感觉龙相像天使。

  这一日下午,微微阴天,但没有雨意,是个令人惬意的小阴天。露生独自站在西厢房窗下的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杂志。随着三个孩子的成长,院内的人员布局发生了些许变化。首先是露生越长越大,率先成了个小伙子模样,所以陈妈搬去了前头不远处的一座小跨院里,把这一间厢房留给了露生独住;其次是黄妈把丫丫也打发到了陈妈那个院子里去,不为别的,为了防少爷。龙相自从过了十三岁,就开始对丫丫产生了新的兴趣,不但总捧着丫丫的脸要亲嘴,夜里还摸进西厢房,往丫丫的被窝里钻了好几次。丫丫本就是黄妈养给少爷的,可黄妈有自己的算盘,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丫丫成了龙相的人。娶妾也有娶妾的礼节仪式,况且丫丫现在也实在是太小了,就算真要把她给了龙相,也得再过个两三年才对劲。

  为着这些考虑,黄妈让丫丫夜里去跨院里睡,白天才能回到这西厢房里,该吃该玩还由着她。此刻龙相不知跑到了哪里去,黄妈也正躺在里间床上睡午觉,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门去,轻轻巧巧地跑到了西厢房窗前。抬手轻轻一敲窗玻璃,她随即从衣兜里抽出一条手帕,展开了对着露生一抖。

  露生闻声抬头,看清了丫丫,也看清了手帕。丫丫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安安稳稳的,很能下笨功夫。她从露生那里学会了好多字,天天写,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样。长大一点之后,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又认认真真地学起了缝纫。龙家有专门做活的针线姨娘,所以丫丫十分有闲,天天捧着个绣花绷子,从早到晚地绣。这一年她自认为手艺有了长进,所以向露生许了愿,要绣一条好手帕给他。然而她想得美妙,现实却是残酷的——她绣好一条,被龙相拿去一条。她不敢不给,而龙相拿她描龙绣凤的绸缎帕子当抹布用,一点也不珍惜,说擦汗就擦汗,说擤鼻涕就擤鼻涕。今天崭新的给他了,明天兴许就没了影子。

  对于龙相,丫丫早已不知“意见”为何物,他要,她就得乖乖地给,同时暗地里下苦工,偷着绣了个“最好的”。此刻趁着院子里没人,她隔着窗子献宝,同时心里亮堂堂的,也没有怕,也没有慌,就单是喜悦和得意。而露生见了帕子上活灵活现的鲤鱼戏莲,不由得双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