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的苛责[之四]

我终于见到了她的那个神秘的表哥以及他的男朋友。说实话当我在她口中得知我即将见到的是一对同性恋男孩的时候,心里是颇有些不舒服的。在我40多年的人生词典里,尚没有“同性恋”这个概念。以前即使听说过,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望文生义的把它理解为“两个同性之间的恋爱”。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就接受严肃的正统教育的人来说,这个观念是很有些诡异甚至有些恶心的。不过一想到我自己是一个瞒着自己的妻子同一个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做爱,我便没有什么道德上的优势了。于是在见他们之前,我是很坦然的。

我们是在一个名字叫做“蓝鲸”的酒吧里见面的。我注意到她很随意的和英俊的调酒师打招呼,便明白这是一个她非常熟悉的地方。酒吧人很多,但大多是20多岁的年轻人。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使人到中年的我少了些尴尬。

当那两个男孩出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在电影院里我们是见过的。所以我有些窘。

她的表哥非常高大,胳膊上有让人有些生畏的肌肉,寡言少语。而那个叫“彬彬”的男孩则非常可爱。他比他的男朋友健谈一些,并且谈吐不凡。我尽量使自己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可是当我看到两个男孩之间暧昧的眼神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头转到别处。我知道自己必须要习惯和他们相处,但这需要一个过程。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因为我已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如此迅速的熟悉新生事物了。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并和两个男孩不停的谈论着我们之间的事情。她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因此我心里也很舒坦,至少这表明做我的情人并不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不知道聊了多长时间,彬彬忽然建议我们去蹦迪,因为在酒吧的附近就有一间非常火暴的迪厅。她和她的表哥表示强烈的赞成,我也只好点了点头。天知道,我从来没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蹦过那鬼玩意,不过我不想让她不开心。我一直是对她有歉疚感的。我认为既然她满足了我的欲望,我就应该在其它方面满足她。

迪厅里人头攒动,我注意到他们三个在喧闹的环境中异常的兴奋。两个男孩在昏暗的灯光下忘情的拥吻,丝毫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她散开长长的头发,随着音乐尽情的跳着可爱的动作。那一刻我发现她狂野的一面其实很美,我仿佛可以透过她长长的飘逸的头发看到她灵魂深处最柔软的东西。她拉过我的手,让我和她一起跳。我有些手足无措,可是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活泼,我也便开始随着音乐胡乱跳了起来。我知道我的舞姿一定是非常难看的,因为这个地方并不是大学教授大出风头的合适场所。但是无论如何,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我感觉到自己放纵和丑陋随着汗水挥发到喧嚣的空气里,仿佛教授头衔、家庭、妻子、社会地位都是一股悄然无声的浊烟。我抱着她纤细的腰肢,让她在我的怀里肆意的散放她的热量。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

于是,我渐渐喜欢上了和这三个年轻人一起玩的感觉,因为这能够让我对逝去青春少些惋惜。和两个男孩在酒吧喝酒,之后和一个女孩彻夜做爱,使我感觉我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甚至曾经在我和她的住处一起看色情电影,之后我们便分别在两个房间里做爱。做爱的时候我们四个都肆无忌惮的大声的叫,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我们在夜晚做着世界上最无耻和淫荡的事情,却不妨碍在白天我们作光明磊落的人。

我越来越迷恋这个“非家庭”的世界。我开始越来越多的住在她那里,不光是出于性的需求。我喜欢在做爱之后抱着她静静的躺在床上的感觉。有的时候即使不做爱,我们也喜欢脱光了衣服彼此抱着。她一直不相信结婚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和我这样抱着,包括我的妻子。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属于你的是你所厌恶的,你喜欢的却无论如何也不属于你,最可怕的是你所厌恶的又是你必不可少的。我不知道是否很多人都这么活过来的,至少我是如此。我经常想,如果我的妻子有一天看到我和她这么裸着身子抱着,她会如何想。有的时候——很少的时候——我甚至希望这件事情发生,因为那样我便可以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她是否会为我的不忠而哭泣?没有人知道。

新的一个学期开始了。系里安排我教一个班的学生英美现代文学。其实我很讨厌这种安排,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往往要教一些我不喜欢教的课。不过英美文学是我比较喜欢的领域,所以并没有推辞。

上课的第一天,走进教师的那一刹那,我就注意到在教室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也正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同样充满讶异,——是彬彬。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曾经和我一起喝酒蹦迪看色情电影的同性恋男孩居然是这所著名大学的高材生。他的装束和平时我见到的他完全不同。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穿着很野的牛仔裤或是很贴身的鲜艳T-shrit,可是今天在课堂上他却穿着一件淡蓝色的休闲衬衣,这使得他原本就很白净的脸显得愈发的阳光和健康。他桌子上的笔记和铅笔摆放得整整齐齐。我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他染成酒红色的一头短发。

我朝他尴尬的笑了笑,他也尴尬的点了点头,之后便低下头看书。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很怪。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是穿着紧身T恤和男朋友在迪厅里疯狂接吻的同性恋男孩,我是背叛妻子和一个年龄足够做我女儿的女孩上床的坏男人,而现在,在这间不大的阳光充裕的教室里,他是衣着得体学习努力的大学生,而我是西装革履为人师表的大学教授。在别人眼中,我们同所有的大学教授和大学生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两个世界之间更换着自己的面孔,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哪一副是真实的。至少我不知道。

那堂课讲授的内容很少,因为我的心里很乱,加之是开学的第一堂课,所以主要交代了一些关于课程介绍和作业、考试的事情。我注意到他一直是很认真的听着,一丝不苟的做笔记。

下课后,同学们很快就走散了。他走到讲台前,朝我笑了笑,说:“白老师,想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显然他在任课教师一栏里看到了我的名字。我对他的这个称呼颇感不适应,因为这么久以来,我们从来就没有打听过对方的名字。我也仅仅是知道他叫“彬彬”而已。不过我还是朝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吧,我请客。”

我们来到学校门外的一家很小的饭馆,随便点了几个菜和两扎啤酒。

“真是没想到。”他说。

“我也没想到。”我说。

午饭是在比较尴尬的情况下开始的。也不知道他是想掩饰尴尬的气氛还是他真的饿了,总之他不停的吃东西。我的饭量是很小的,所以只好一口一口的呷的啤酒。这种地方的啤酒难喝得很,苦溜溜的。时光就在这样沉默中慢慢的度过。

于是我产生了疑问: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可以有说有笑,可以互相讲述刚刚学会的黄色笑话或是开些不检点的玩笑。可是当独处的时候,我竟不知该和这个孩子说些什么。身份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在午夜的大街上,烂醉的我们能够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可是当我们以另一种身份相处的时候,就必须面对尴尬和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你的课讲得不错。强过某些有名无实的人。”

“谢谢。”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

“……”他又恢复了沉默。

我觉得似乎下面应该由我来打破僵局。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不知怎么,这个问题脱口而出。问出口之后,我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过于卤莽和肉麻。共同相处的时候,我们甚至不打听对方的名字,何况是对方的私生活。

他慢慢的喝了点啤酒,抬起头朝我笑了笑,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你可以不必回答。”我马上界面,企图掩盖我的冒失。

“没什么不方便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实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考虑了很久,始终也没有得出明确的答案。尽管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产生爱情,但是他绝对不是我喜欢同性的原因。”

他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某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你无法选择。或许在我出生之前,就注定会与别人不同。有的时候我注意到,像我一样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一类人。这些人生来注定与别人不同。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些人注定是寂寞的。只有遇到和自己同样的人,才能有快乐。

“其实是不是同性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寂寞的人也需要交流。而做爱自然是很好的交流方式,于是我们才成为同性恋者。对于我们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比较特殊的relationship.

“relationship是一个很好的的词汇,它的创造者一定很有智慧。它可以解释一切汉语中无法解释的关系。”

我被他怪诞的论调折服了。从来没有想过一个20出头的孩子会有如此难以置信的人生态度。他的坦然让活了半辈子的我有些窘迫。我只有不停的喝酒。

[之二]说实话我憎恨他谈到他老婆的时候脸上迷茫的表情,虽然那表情不是幸福,不是甜蜜,但是它时时让我想着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女人在窥视着。即使她或许并不知道她所窥视的是什么,可是那种感觉就像是我们住在一个不属于我们的房子里,而窗子外边房东的那条心事重重的老狗整天盯着我们,那种感觉让人想呕吐,并且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我想我永远不会主动开口问他究竟他更爱谁——我还是他的老婆。我认为这很愚蠢,而且这不是我的原则。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不完美的。比如在我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成了我的父亲,而另一个长得象我的父亲的男人却已经有老婆。尽管他的老婆从来不与他做爱,但是我想也许这就是这个女人聪明的地方:她知道她风度翩翩的丈夫必然会遇到许多比她年轻和漂亮的女人,与其在被遗忘的边缘老去,倒不如把可能在性爱中暴露出的一切丑陋全部隐藏起来。这样以来,她便可以圣母般的高高在上的微笑的注视自己丈夫欲壑难填的丑相,并在这个过程中找到或许比性爱更加欢乐的快感。

这是一个被阉割过的女人,我想。她在阉割了自己的同时也试图阉割自己的丈夫。她是一个狠毒的贱人。

事情往往是难以预料的。

一个非常晴朗的下午,我突然间感觉非常的恶心。那种感觉从来没有过,仿佛胸口坠着什么似的,想呕吐但是又吐不出来。因为从小和我妈妈斗志斗勇的缘故,我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因此当这种很寻常的感觉到来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我是很珍惜生命的,即使是在我的生活最无生趣的时候,于是我决定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妇科医生表情严肃的对我说:“你怀孕了。” 我始料未及,目瞪口呆。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因为一直以来“怀孕”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太遥远,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怀孕,因为从我妈妈对我的憎恨中我推知怀孕和生产一定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医生非常知趣,没有问我诸如“孩子的父亲怎么没来”之类的愚蠢问题。他只是把诊断书放在我手里,对我说:“这几天不要做剧烈的运动,如果有什么事情来医院解决。”

我很有礼貌的对他的职业道德表示感谢,就独自一人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外边的阳光非常毒辣,二环辅路边的人行道几乎要被烤化了。我走路的速度很快,并且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呼吸越来越紧促。那一刻我以为我快死了。

当天晚上,我把表哥和彬彬约到蓝鲸见面。我没有点啤酒,而是点了一杯不加冰块的橙汁。在没有考虑好如何处置这个孩子的时候,我尽量不伤害他。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表哥和彬彬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注意到表哥在短暂的惊讶后,立刻显出有些恼怒的神色,他狠狠的喝掉了一大口啤酒,酒是冰凉的,他打了好几个寒战。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表哥质问。

彬彬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的用调羹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使它泛起了很多白色的泡沫。

“我叫你们来不是想让你们评价我,而是想和你们商量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我白了他一眼。

我注意到彬彬私底下拽了拽表哥的衣服,表哥于是沉默不语。

彬彬说:“我们不是帮你做决定的人。这件事情只有你自己才有权利决定。我们两个会尽最大能力帮你。我只是希望你在做决定之前要充分考虑到你的决定将会产生的影响——对你的生活,对你周围的人的生活。”

表哥的表情微微有了一些变化,可是很快他又开始闷头喝酒。

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想去蹦D,但是医生不让我剧烈运动,咱们去看电影吧。”我提议。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彬彬的这句话,看到了表哥的表情,我心里隐隐有种异样的舒畅。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从不会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支持,但是现在又觉得其实一个人做决定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或许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是我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我和我的母亲之间充满仇恨,我做了大我20岁的男人的情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我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表哥一贯是不善言谈的,但是他严肃得略有些气愤的表情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甚至还有一种叫亲情的东西。

我们在午夜走进电影院。偌大的场子里坐着寥寥的几对情侣,银幕上放的是什么电影或许他们根本没有丝毫感觉,他们眼中只有自己面前的那两片燃着火焰的嘴唇。

我几乎忘记了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只记得片中的那个红头发女孩一直在跑,似乎在奔着什么目标,可是在她面前除了平整的路面什么都没有。

电影结束后,表哥和彬彬把我送回家。他没在家,因为今天是周末,他要陪他老婆去岳父家。其实有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感觉。一开始的时候我是如此迷恋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和他在一起。可是走得太近了,却发现事情并不象我所想象的那样。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眼中便全是对方的缺点。他在我心中由一个偶像变成一个凡人,这个嬗变的过程对我而言是痛苦的。但是我仍然认为能够遇到他是幸运的。而今天,我又怀了他的孩子。

我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的身材非常完美,肌肤雪白,蛮腰纤细。于是我想如果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见过我的妈妈学生时代的照片,那个时候她非常的漂亮,而且我想那个时候她也一定非常温柔和善良。

夜里我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他在我们的大床上疯狂的做爱,他的妻子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他和我。他丝毫不理会妻子的哀求,恣意的爱抚我的身体。我从梦魇中惊醒,大汗淋漓。

我迅速的给表哥和彬彬打了个电话,对他们说:“陪我去医院堕胎。”

堕胎手术很快就结束了。整个过程充满无法容忍的疼痛。我一直咬紧自己的牙齿,直到结束。我才明白创造一个生命如此容易,毁灭一个生命却如此痛苦和困难。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我面色惨白,但是心情非常愉快,仿佛卸下了什么东西似的。

“这回又可以蹦D了。”我强忍虚弱,笑着对表哥和彬彬说。

表哥皱了皱眉头,说,“回家吧。晚上我们去吃顿好的。”

于是一个尚未见到人间万象的生命就这样早早的夭折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但是至少这样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至少是我在乎的人。他不会希望在奔波于两个女人之间的同时还要面对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甚至只能算是“私生子”,而这件事情如果被我那万能的母亲得知,一定天下大乱。我从来不怕她闹,但是我实在讨厌麻烦。现在的生活已经够累了,我不想再折腾自己。我甚至决定干脆不告诉他,让他少些歉疚。这个男人已经够可怜了。他拥有一个性冷淡的老婆和一个并不是那么爱他的情人。

他回家后,发现了我面色不太对劲,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对他说这是我常年的妇科病,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他没有怀疑,而且也没有提出和我做爱的要求。他实在太累了,靠在我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我摸着他的额头,上面沁着细细的汗珠。我突然意识到平日我对他的苛求和责备是如此不公平,因为他面对的也许是世界上最难应付的两个女人。刚开始的时候,我甚至不想让他负什么责任,只希望他能抱着我。但是当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看电影,看见他端庄贤淑的妻子,我竟然试图毁灭它。就象当初我的母亲和我分享我父亲的爱的时候,我试图毁灭她一样。我让他给我一个家庭,让他奔波于两个女人之间,以此作为和他为和我做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其实我们做爱的起点是互相吸引,根本谈不上谁欠谁。可是他始终认为他欠我的。他很善良,可是他身边的两个女人都用性作为武器。他的妻子用冷淡换取他永久的敬重和渴望,我用热情换取他对另一个家庭的疏远。我从来没有逼他离婚,因为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机。我想看着这个家庭尤其是那个折磨他一生的女人慢慢的毁灭在我的手里。在这个层面上看,我比他的妻子还更卑鄙一些,至少她伤害的只有她的丈夫,而我伤害的是他们全家,还有我自己。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保留着这点出于良心本质的善良。他躺在我的怀里开始打鼾,像个玩累了的孩子。于是我决定让那个打掉了的孩子成为永远的秘密,因为在这一刻我放弃了毁灭这个家庭的念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我差一点做了母亲,也差一点让他陷入这个世界上最难取舍的选择中。他没有义务为我失去过多。那天晚上的那个梦我久久纠缠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

[之三]我记得有一个聪明的人曾说,激情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让观赏激情的人有得到激情的渴望,而这激情的创造者,却往往会为他们的被观赏的激情付出代价。彬彬和我的生活是充满激情的,至少在我看来是。他曾经对我说,他把性生活当作全部生活的一半,而我则一贯把性当作无事可做时的消遣。显然我无事可做的时候非常多,因此我们的性生活非常频繁,且充满激情。任何时间和任何场合都可以成为我们互相抚慰的欢床。直到真的有一天,我为此而付出了代价。

一个醉醺醺的深夜,我们在午夜散场的电影院里走出来。外边很冷。原本我们应该到他的住处去,而酒精的作用使得我们鬼使神差的回到了我的家。父母早就睡觉了。我用钥匙打开了门。我们两个摇摇晃晃的走进了我的房间。

屋子里一如既往的杂乱,但是非常暖和。彬彬半睡半醒的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可以感觉到他口中呼出的气息,那气息在我的胸前轻轻的掠过,就像他修长的手指抚摩我的感觉。那一刻我突然感觉热血沸腾。我把他抱起来,狠狠的摔到床上。他猛的睁开眼睛,我立刻压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嘴唇吻在嘴里,双手撕开他的衬衫,我听见衬衫上的纽扣哗啦的散落了一地。他热情的回应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胸口也在上下起伏着。

就在这个时候,我卧室的门猛的打开。我注意到我的妈妈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注视着她眼前正在发生的她无法解释的一切:她的儿子和他最好的同性朋友正在接吻,他们衣冠不整,那个男孩面色潮红,衣服被撕开。如果换成是一男一女,这简直是人间最香艳的场景。而现在,则是很多人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的意念禁区。

那简直是我从小到大最尴尬的时刻,我的头脑中出现了世界末日般的幻象。彬彬迅速的爬了起来,穿好了外衣,之后低着头从我家里走了出去。他留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是我多少有些责怪他让我单独面对这样的尴尬。我注意到我的妈妈用怨毒的眼光注视着彬彬的背影。这个善良的女人从来没有用如此的目光注视过任何人。

我颓废的坐在床沿上,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心里非常气愤,因为她居然窥视了我的私人生活,可是我不能责怪她。

妈妈颤抖着声音问我:“你们……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我觉得非常烦,因为这个问题让我感觉我和彬彬之间的关系是类似与偷情或嫖妓的不齿行为。

“你怎么染上这个毛病啊……”我注意到妈妈开始流眼泪。

“你去睡觉吧。我困了。”我越来越不耐烦。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如果一个人把我生活中如此美好的东西称为“毛病”,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和他(她)继续谈下去了。

我关掉了房间的灯,闭上了眼睛。我听见妈妈兀自站在门口叹气,过了一会她就轻轻的关上了我的房门,走了。

她走了以后,很长时间里我感觉心里像堵住了什么东西似的。我打彬彬的手机,响了好久他才接电话。

“事情好些了吗?”他声音很轻,似乎很疲惫。

“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说。

彬彬沉吟了好久,说:“因为你必须爱我。可供你选择来爱的人只有我一个。”

他的语气有一丝调皮的气息,这让我的心情多少舒服了一些。

“这回我恐怕有麻烦了。麻烦。早知道我们不如在大街上……”我说。

“你听着,”彬彬抢过了我的话头,“这件事情之所以会在你的卧室里发生,是因为在我们看来,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知道,它不会发生在大街上,因为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我们只是恰好在你的卧室里对彼此产生了冲动,而你妈妈恰好在那个时候走了进来。如果你认为这是我们两个的错误,那是你最大的错误。”

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

他继续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特别喜欢看戏,每次有话剧或歌舞剧来到他居住的城市演出,他都会去看,无论那戏是否著名,是否有趣。最奇怪的是,每次他看戏的时候,他的情绪都会随着剧中的情节剧烈的变化。如果是悲剧,他便会旁若无人的号啕大哭;如果是戏剧,他也会纵情大笑。周围的观众都认为他是疯子,因为来看戏的都是社会的上流人物,他们把戏剧当作一种陶冶性情的东西,因此他们看戏的时候总是不苟言笑的。有一天,有一个人耐不住好奇,就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容易被剧情感染。那个人说,其实每一出戏剧都是真实的生活,而我们看戏就是在专注的体验着生活。如果一个人甘愿坐在观众席中,当一个平庸的观众,那么他便永远无法体验到看戏的乐趣。”

“……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我被他弄胡涂了。

“如果我们总是想做观众,那么最终我们的生活将没有一点乐趣。早点睡觉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他挂断了电话。

我脑袋中想着他刚说的话,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正打算去上班,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于是又颓然的躺了下来。

下午,我的妈妈突然敲我房间的门。我打开门,发现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个戴着眼睛的男人。那人大概四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西服,拎着一个破旧的皮包,像是走家串巷拉保险的员工。

妈妈和蔼的向我介绍:“这是刘先生,是你爸爸的朋友。你们好好谈谈,我去做晚饭。”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青少年时代的那个心理医生。我立刻明白了妈妈的意图。我说:“没什么好谈的。我还有事。”

妈妈没有生气,脸上仍然带着笑容,说:“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紧张的。”

说完之后,妈妈就关上了我的门,走了出去。

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程序化的笑容。

我冷冷的站了起来。想打开门出去。

他拉住了我,说:“别着急走,我们只谈一小会。”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很想听听这个人会说出些什么东西来,于是就坐了下来。

他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同性的?”

他身材很胖,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滑稽。我突然有想愚弄他一下的冲动。于是我说:“自从我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之后。”

我注意到他身体猛的抽搐了一下,显然我吓到了他。他是心理医生,不是性病医生,显然猛的听到这三个字还是有些惊诧的。

他把身体往后仰了仰,继续问:“什么时候……染上这病的?”

“自从和一个妓女上了床。”我面无表情。

他显然被吓坏了,因为我发现他原本坚定的眼神有些摇曳。

我趁他发呆的时候,立刻抓住他的手,说:“大夫,你说我还有救吗?”

他像触电一般的跳了起来,一个劲的往后退。一边走一边颤抖着声音说:“我们……我们改天再谈。我……我还有事。再见。”说完,他就打开我的门,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我听到他跟我妈妈告辞,之后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我家的大门。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傻X。我心里想。

随后我就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我需要时间赶走那个白痴医生带给我的不快。于是我决定到彬彬那里去。

彬彬正躺在床上看书,我进来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有抬就说:“怎么样?麻烦今天就开始了吧?”

我苦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个傻X医生。我把他吓跑了。我们出去走走,喝点东西吧。”

“好吧。”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开始穿外套,“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都快闷死了。”

在酒吧里,我把我吓走心理医生的事情讲给他,他笑得非常开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真的“大麻烦”还没有来到。在不远的未来,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

天渐渐黑了,酒吧里响起WHAM乐队的“careless whisper”,酒吧中一对一对的情侣开始拥舞。彬彬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对他说:“和我跳个舞吧。”

他问:“我们两个谁带谁呢?”

“谁带谁都是一样,只要是我们两个人。”我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走进舞池。

跳舞的时候,我们的脸贴得很近,我紧紧的搂着他的腰,使我们的身体紧紧的挨着。我听见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不过在我听起来,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像是田地里鼬鼠的呻吟。主唱悠扬的声音久久飘荡在舞池上空。

“I‘m never gonna dance again/以后我将永不跳舞

guilty feet have got no rhythm/歉疚的脚步跟不上节奏

though it‘s easy to pretend/尽管一切容易伪装

I know your not a fool/但我知道你不会傻得相信

Should‘ve known better than to cheat a friend/我本不该欺骗你

and waste the chance that I‘ve been given/使我自己失去你给的机会

so I‘m never gonna dance again/所以我将永不再跳舞

the way I danced with you/彻底忘记我们拥舞的方式”

[之一]那天晚上他的话似乎显得特别多,这给我一种很不安的感觉。以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我喋喋不休的说话,而他只是静静的喝酒,听着,可是那天不同。他把他吓走心理医生的故事详细的讲给了我。从他的语气中我可以想象那个人可怜巴巴的样子。音乐响起的时候,他甚至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贴面舞。

我是个只管自己开心,不在乎周围人看法的人。可是我们跳舞的时候酒吧里那些庸俗的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是骚扰了我,让我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整个晚上的气氛是愉快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有麻烦的事情在等着我。因为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平衡的——你拥有了一个额外的愉悦的晚上,那么你就必须要为这个晚上付出一定的代价。尽管这个晚上和你所将付出的代价或许并无实质的联系,但是这不妨碍它们小心翼翼的遵守着这个自然哲学的法则。

那天晚上我们在我的房间里疯狂的做爱。他没有回家。我注意到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我知道一定是他家里打来的,以确认他是否和我在一起。他对此毫不在意,只有在那嗡嗡的震动声使他心烦的时候,他才会皱起眉头骂一句“操”。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比我早,因为他要上班。我上午没有课,一直到下午才从床上爬起来,到学校去。刚走进教室,我注意到班主任正坐在我的位子上,似乎是在等我。看到我进来,他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对我说:“有一个人想见你。跟我来。”

我一贯是很瞧不起班主任的,因为她既无学术上的造诣也无管理上的能力,无外乎是比较会拍系主任的马屁。而且她四十余岁,容貌可憎,看见他我就会想起我的继母。

我没有和她说话,就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我看到在接待客人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表情凝重。我认得这个女人,是他的妈妈。

该来的终究会来。我当时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清楚她迟早是要来找我的,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个女人比我想象得狠一些——她居然直接找到我的学校来。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班主任表情很谦恭的给她倒了杯水,之后走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屋子里只剩我们俩。

长时间的寂静。我一直低着头看着大理石地面上的花纹。

终于她打破了寂静,说:“我希望你能离开我的儿子。”

语气仍然很和蔼,但非常坚定,不容商量。

“伯母,我希望我能和你解释清楚,这件事情不是想象的这么简单。”我试图跟她解释一下,因为她是他的母亲,而且以前一直对我非常友好,所以我认为应该保持对她应有的尊重。

“孩子,你们都还年轻,年轻人会做出荒唐的事情,这些我可以理解。但是既然是荒唐事,就应该适可而止。你们都前途无量,这样岂不是把自己毁掉了?”语气很和蔼,而且充满慈爱。尽管她的话让我觉得非常可笑。

我觉得既然她已经有这样的先入之见,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站起身,对她说:“伯母,看来你和我对于这件事情的理解有本质上的分歧,所以我们根本谈不出什么结果。我只是希望您仔细想想,您是否希望您的儿子开心和幸福。我们都是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如果您认为我们之间的快乐是‘荒唐事’,那我也无话可说。”说完,我转身往门外走。

她突然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说:“既然如此,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了我的儿子。”

我朝她笑了笑,说:“伯母,有你这样的母亲,他真幸福,我嫉妒他。”

之后我头也不回,走出了办公室。

现在已经是初冬的十一月,外边的空气又干又冷。天是阴的,从漆黑的云缝中间或漏出一缕缕不冷不热的阳光。我走在校园整齐宽阔的甬道上。我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妈妈来找过我,可是我又不想扰乱他和他的家庭。以他的脾气,他会和他妈妈吵架,而那只会加剧他父母对我的仇恨。我一直认为他的妈妈是一个极好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责任,所以无可指责。

我连续三天都没和他见面,只是在每天的电话里简单的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我一直没有把他妈妈来学校找过我的事情告诉他。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停留在不说的状态比较好。至少这样可以维持我们三个人之间短暂的宁静。

三天后他要到广州出差,在上飞机之前我们吃了一顿午饭。他临走的时候用力抱了抱我的肩膀。他仿佛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有预感,因为以往分别的时候他从未抱过我。

他走的第二天,我被系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我隐隐感觉到最麻烦的部分来到了。果然,系里的主要行政领导都在他的办公室里,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那个女人终于还是把我捅到了组织上,而且是在她的儿子出差的档期内。

事情是顺理成章的:他们对我进行了漫长的说服教育,举出了无数因搞同性恋而走上情杀、自杀的人们的例子,并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我成绩优秀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如果在这类作风问题上栽跟头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最后系主任拉着我的手,不无惋惜的说,系里对我还是信任的,这件事情就不通报批评了,并对我说学校历史上因搞同性恋而被开除的先例也是有的。希望我吸取教训,并只需作内部检查就可以了。

从系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我的脑子乱作一团。其实他们的意思很明确:按照惯例我应该被通报批评并被开除,可是他们给我留了一条后路。我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但是回想起那些人和我谈话时严肃的表情我就觉得很可笑。他们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白老师打电话给我,约我到蓝鲸酒吧喝酒,只有我们两个。本来我没有心情,可是转念一想喝酒本就是没有心情的时候应该做的事,于是就答应了。

一见面,他就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问:“今天过堂,你还好吧?”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系里发生的事情。

我无奈的笑了笑,摇了摇头。要了一瓶科罗娜,闷头喝了起来。

他也要了一瓶,之后坐在我对面,娴熟的点了一根烟。

“你还记得加缪的《局外人》吗?”他问。

“当然记得。”我连头都没有抬。

“那你一定还记得,那个男主角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在葬礼上的冷淡表现引发了其它人的不满。别人都指责他是个不肖之子。尽管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和母亲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母亲也非常清楚,可是依照常人的观点,在母亲的葬礼上哭不出来的人就是不肖之子。这个人想做局外人,却一次又一次被拽入大大小小的纠纷和旋涡。我希望你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局外人,尽管你认为别人对你们的不理解不能妨碍你们得到快乐,但是你却没有力气阻止和你有关联的人对你的非难。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其实我自己心理很清楚,我和她的事情终有一天会暴露,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而这件事情暴露的时候,我必然要失去一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妻子,可能是她,更可能是我今天的社会地位。但是我在她那里得到了我渴望已久的东西。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我无法改变,只能等着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孩子,虽然你过早的面对了人间最棘手的问题,但是这也是你的运气,至少在以后没有什么事情能再困扰你了。”

说完,他用自己的酒瓶在我的酒瓶上撞了一下,仰起头一饮而进。

“谢谢你。”我说。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记得上次我们吃饭时的谈话,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分为两种,一种大部分时候比较超脱而偶尔不太超脱的,一种是大部分时候不太超脱而偶尔很超脱的,你属于前者,我属于后者。后者的特点是,平日的生活里开心的时候少不开心的时候多,而他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过不开心的日子。前者的特点是平日里不开心的时候少开心的时候多,但是就是因为他习惯了开心的生活,所以在他不超脱的时候,他会比其它人尤为痛苦,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我这样不太超脱的人陪他喝喝酒。”

“看来我被系里开除的时候还得找你来陪我喝酒。”我苦笑。

“我不会让你被开除的。这点能耐我还有。”他轻蔑的笑了笑,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