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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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阿童木就在那个区域的小流氓里面完全混出了头。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跟三三说起过这些,三三也从来不曾问起过他的生活,仿佛她并不关心也毫不在意。有的时候他鼻梁上裂着刚刚要愈合的口子,有的时候他的下嘴唇是肿的,最厉害的一次他手指上缠了一个月的绷带。

“没有关系,小的时候就被爸爸打断过了。”

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好像手指断了只是擦破点皮或者是额头上撞了个包,而且照旧单脱手地骑自行车。据说他的成名之战正是把手指弄断的那次。他在那间游戏机房外的工地上跟隔壁职校餐饮班的一群人打架,结果他用一根随身携带的水管砸人时砸到了旁边的水泥,右手的两根指头都被震断了。但是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紧握住那根水管,把被削尖了的一头狠狠扎进其中最凶蛮的一个人的胳膊当中。因为对方那伙人在当时的那个区域已经小有名气,学校里面很多低年级的男学生都被他们堵在弄堂里面抽过耳光抢过钱,所以阿童木的事迹就立刻被传开来。传到后来就完全变了样,还弄出各种不同的版本来。有人说那个人的胳膊里面扎着那根水管被送进了医院,也有人说阿童木在少管所里的时候是拜过师傅的,反正除了阿童木之外,当事人在那段时间里都很少在游戏机房附近出现了,都说他们转战到苏州河旁边卖盗版碟片的那块地方去了,所以也没有人会再说起那件事情。阿童木手上的石膏和绷带拆掉以后,中指就再也不能伸直了。

三三指着他的手指说:“你手指歪了。”

而他也并没有再跟她说起那些事情,就好像他要把自己的那个世界对她封闭起来,要把她排斥在外。他知道如果她再卷入这一切的话她终将后悔么?他知道她内心的那些矛盾么?胆怯不甘心迷惘又勇往直前,还是因为那些令他们都噤若寒蝉的过往。他有多久没有在那些弯曲的小马路上发疯般地奔跑打杀了?他要把那些在少管所里面糟蹋掉的时光都弥补回来,可是还能够跑回那段河流肮脏树木葱郁的时光么?他愿意再次带上她么?他还有这个勇气么?

那天放学前最后一节体育课八百米跑步测验的时候,三三绕着跑道跑到第二圈的时候突然看到空地上正在自由活动的那群低年级女生叽叽喳喳地朝着校门蜂拥而去。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趴到终点处松柏树旁的单杠上时,就连刚才还在小操场打篮球的低年级男生都往校门拥。她依然呼吸困难,双腿松软得好像酸掉的苹果,就连牙齿都好像已经完全松动了一样,口腔里不断散发着肺部渗出来的血腥气。这是她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长跑。她痛恨长跑,每次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都好像已经死了。跑道上前前后后都看不到人,孤独得仿佛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一样。现在,当她拖着好像麻袋一样的身体逆着那些欢腾的同学往厕所里走的时候,就听到几个因为奔跑和快乐而面孔显得红通通的女生在大声议论着:

“看,阿童木又来了。”

“是啊,听说他的女朋友在我们学校念高三呢。”

“太神气了!要是能够做他的女朋友真的是太神气了。”

三三顿时就走不动路了。她不敢朝校门口张望却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躲藏。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阿童木已经如此声名鹊起了。先是学校门口的小流氓跟他们的女朋友炫耀般地说起阿童木,好像能够跟他搭上一点关系就是非常荣耀的事情,然后就是他们的女朋友跟班里的密友悄悄在厕所、后花园和自行车棚里面谈起阿童木来,最后几乎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经常站在校门口的小流氓名字叫做阿童木。那些成群结队的女生经过他身边时总是忍不住掩嘴而笑来引起他的注意,而男生就都想要学他推着辆破自行车的模样。可是,他的模样是没有人学得了的。三三知道他真的要打架就没有人打得过他,因为他根本不怕死,他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如此地不计后果好像谁都没有办法伤害他。两个经过她身边的隔壁班男生拍着手里面的篮球撞到了三三的肩膀,他们看了她两眼突然就在她身后说:“就是她,就是她。”她只感到如芒刺在背,盲目却飞快地往教学楼里走。她手脚麻木,像个被拧上发条的人,冲进教室里手忙脚乱地把书本和试卷都塞进书包里,经过车棚绕过后花园从学校的后门逃了出去。她绕了很远的路,而学校背后的那些小马路曲里拐弯又如此相似叫她简直要迷失方向。她把车骑得飞快,却再次清醒地意识到她根本不想再要重蹈覆辙,不想再变成那个全校皆知的就连体育老师和看门的老伯都认识的那个住在学校隔壁跟阿童木很要好的女学生。她喜欢像现在这样,英文老师教了她两年还搞不清楚她跟另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没有男同学在背后议论她穿的内衣尺码,家长会上老师永远都不会主动跟她的爸爸妈妈谈话。她痛恨引人瞩目,宁可驼着背躲藏起来。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所谓的特别的女生。特别只是用来形容那些不漂亮的女生的。她不再在乎在人群里面不被人认出来了。她害怕了,她不想再卷入任何跟阿童木有关的事情,那是阴谋、陷阱、圈套。她握着车把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要躲起来,就好像小时候躲在万航渡路老房子窗户下的那个小女孩,就好像打雷的时候会从浴缸里面逃出来的那个小女孩。她不是阿童木以为的那种人,她不要成为他的同谋他的伙伴。她想摆脱他,她一直以来都想摆脱他,摆脱那种癫狂的快乐。哦,天哪,她的希望是什么?她到底在希望着什么?那种不能控制的感觉让她的车龙头摇摇欲坠,背后擦上来的助动车拼命地喷着黑烟按着喇叭。她真厌烦这一切。

她在自己家楼下的车棚里面锁车,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默默注视她的眼睛。

“嘿,干吗总是要躲我?你知道你躲不了我的。”

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阿童木她住在哪里,她一直都保有自己的秘密,就好像他也有他的秘密。可是现在他越过了那条线。在小学里,每当她的胳膊越过桌子上那条三八线时,她那个讨厌的同桌都毫不留情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肘,而每次她都会奋力反击。最后两个人就互相用指甲掐着对方的胳膊直到一个人先支撑不住低声告饶,但她从来就不是告饶的那个人,尽管她的手臂上也留着一长串被掐出来的乌青块。所以,现在她愤怒地盯着阿童木。他逆着路灯照过来的光站着,只剩下一个被勾勒出来的轮廓。她只想冲上去狠狠抽他一个耳光。凭什么他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再次打乱她的生活?凭什么他如此自以为是好像世界就是他的,他可以随随便便地进出?他会害怕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他么?她真的想要刺穿他最柔软的地方,如果他有的话。可是她恨他,她恨他看起来如此镇定,五毒不侵刀枪不入。

“你还真是声名远扬。”她想要恶狠狠地讽刺他却根本找不到适合的词。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拽着她的胳膊走出车棚。

三三非常害怕在这里碰到刚下班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已经认不出阿童木来了,但是对他们来说那个男生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查看她的日记本翻看她书包里面任何一张没有来得及撕掉的小纸片就是为了提防有一个男生把她带走。所以她低着头,沿着墙角那些树木的阴影走,跟阿童木靠得非常近。他们走到路口的烟纸店,阿童木给自己买了一瓶青岛啤酒,递给三三小瓶的可乐,剩下的零钱就买了包软壳的牡丹牌香烟塞在口袋里面。他用一个很古惑仔的姿势斜靠在旁边的泡桐树上。快要接近四月了,这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树木正打算要怒放出芬芳的花朵来。三三没有戴眼镜,所以她并不能看清楚阿童木的表情,只是反复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现在她平静了下来,望着马路上那些闪闪灭灭的霓虹灯突然就觉得要累死了,再也不想做试卷,再也不想看着那些糟糕的分数对自己失望透顶。考上大学真的会有改变么?如果他们是骗人的呢?为什么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就好像被困在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透不过气来?

“做我的女朋友。”阿童木的眼睛很亮,他突然说,“我以后会好好赚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说话也喜欢说话给你听。我们会在一起的。如果我有了钱就买很多小说书给你看,如果有更多的钱就用来给你开书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继续念你的大学,我也会去念夜校的。我们以后可以结婚。我向你保证,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人。我真的想要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三三不吱声地听他说完这些。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如此跟她憧憬未来,说着我们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我们的床单是什么花色的我们要养条很大的狗陪小孩子一起玩我们我们我们,这些迷惑人的甜言蜜语。现在想起来她或许都会后悔,为什么不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女生般去相信这些甜言蜜语,像海伦一样谈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别人都有爱,可是她没有,她只有个半吊子的愚蠢透顶的青春期,而一旦这时光错过她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那些大人们他们都不这样说话,因为他们都小心翼翼害怕扔给对方太大的包袱。这是真的,所以后来三三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甜蜜的恋爱。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听完这些话,用力咬着吸管把可乐瓶吸得见了底,说:“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俩在一起根本就是完蛋,我不想跟着你完蛋。”

“我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真的伤害你的话。”阿童木几乎要跳起来,他的每个毛孔里都喷着火。

有那么一瞬间,三三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就要挥到她的脸上来了,但是她却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眨了下眼睛。

“你可以说出什么来?”

“你想听么?你想听我再把那件事情讲一遍么?你忘记了么?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提林越远的名字?我知道你想要问我,就好像我也想要问你,但是我们俩都不再说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可以一直恨我是个凶手,如果这样你能够好过一点,但是你真的好过了么?”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久她没有再听到林越远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念出来。真的隔太久了,久得就好像她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从来都没有那个叫林越远的小男孩曾经跟她在自然常识课上偷偷地讲话,带着从她儿童乐园的墙壁上跳下去。可是现在阿童木说出了他的名字,就好像是牵着她的手再次走进那团湿漉漉白晃晃的迷雾中。所有的人都向她隐瞒那段时光,尽管她曾经努力地回忆,但是那些被过分的想象力杜撰和修饰过的回忆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想要把耳朵死死地捂起来。这万恶的四月天气里吹着微凉的风,她恨即将到来的夏天,她希望时间永远停顿在那些雾蒙蒙的冬天或者干脆跳过该死的夏天直到蔷薇花糜烂的秋天里去。她不能想起十二岁的夏天来,头痛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脑袋里面用她脆弱的神经跳着橡皮筋,还有个童稚的声音在喊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好像小时候谎言被揭穿时那样喉咙发干,挤不出一个字来,就想要立刻回家去,再也不要看到阿童木。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为什么她遇见的人不是林越远,为什么她始终见不到林越远长大成人的模样?时光啊,真残酷得要命。等记忆再模糊一些,她悲哀地想,哪怕走在路上与林越远擦肩而过,她也没有办法认出他来了。

三三拎起书包来想要逃走,突然看到面前的小马路上被一字排开的五六个人影挡住。她气得简直要哆嗦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着阿童木喊:“把你的这些狐朋狗友叫走,别再来找我。”可是路灯被砸暗了,她没有看到阿童木脸上的表情都已经变了。

“笨蛋,快跑!”他朝着她喊,在哀求,好像她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拖油瓶。

“你们俩,这么多年了竟然还鬼混在一起。”留级生就好像是突然间从马路边蹦出来的。

比起那个他被打得屁滚尿流从此消失不见的夏天来,长大了的他显得更加愚蠢和洋洋得意。他新烫过的长头发上散发着一股劣质定型水的浓烈气味,显然他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刚入行的小模特应该有的模样,但是却着实在让人恶心。他张口说话的时候露出那颗被阿童木打落后来装上的灰色假门牙。这颗牙齿现在看起来尤其细小,好像一块嵌在嘴里的硬石粒般叫三三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走到阿童木的面前,穿着条紧绷绷的利维斯牌牛仔裤,屁股后面插着把刀,所以口袋鼓出来好大一块。三三想那应该是一把弹簧刀。

大概正是这把弹簧刀使他勇气大增,他笑嘻嘻地指着阿童木对身后那群看起来偷鸡摸狗的哥们说:“这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阿童木,到现在还在做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

阿童木没有说话,他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愤怒来,只是垂手站着,任凭留级生在说话间拍打着他的肩膀。这跟三三想象的不一样。他这副镇定的模样叫她感到迷惘又紧张。空气里都是那股潮湿的蠢蠢欲动的气味,那种天生的对危险的强烈预感再次狠狠砸在三三头上。她多么害怕阿童木如此静默的模样,但是他握着她的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什么时候握起了她的手,照旧是如此用力,几乎要把几根指头都捏碎。他手心干燥,她从那里感觉到热烘烘躁动的力量。她简直能够听到他在内心里默默说着: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任何伤害你的话,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为什么你不信任我?你能够信任我么?

“我不想偷鸡摸狗地做事情。”阿童木边说边递给留级生一根香烟。

留级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好像他现在所处的这种尴尬地步。他知道他今天叫了这些哥们来就一定是要叫阿童木见血的,他想要威吓阿童木,趁阿童木还没有对他下手前。他听说阿童木回来的时候真的又被吓得屁滚尿流,真不知道时间会过得那么快。他也是那些默默期待阿童木死掉的人中的一个。他知道那个新华书店门口的夏天傍晚自己差点就死掉。他在地上疯狂绝望地蹬着腿,看到树叶和天空都笔直地倾倒下来。那次他没有死掉真是侥幸,这样他才可以在这几年打架泡妞,干尽恶劣的事情。可是他心里明白,阿童木不会再放过他第二次。但是他并没有那种你死我亡的决心,只是浑浑噩噩地走一步算一步。他们用那种在超市里面买的塑料打火机点了烟,留级生用手指遮风时微微地发抖了,尽管他的屁股后面插着把弹簧刀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五六个狗屎哥们,他还是叫人闻见了害怕的气味。这气味里面带着紧张和迷惑。那时候有关阿童木的事情在外面已经流传了很多个版本。他们说他之所以进少管所是因为十四岁那年在工地里跟人打架时把消防栓砸进了别人的后脑勺。他刚刚进少管所时打架腿被踢断过两次,那个踢断他腿的人比他先出来做了理发师,阿童木出来后不久他用来干活的手指都断了。他的背后还文着红色的鲤鱼。当时的小流氓还停留在用墨水自己给自己刺青的阶段,所以文了条鲤鱼是非常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三三不知道那些传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条鲤鱼,或许等到夏天男孩子们都赤膊在街上游荡的时候可以证实一下这个谣传,但是竟然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等到夏天来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你知道的,我替你在那个鬼地方呆了五年,所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阿童木说。

这时候三三看到留级生的手犹豫又惊慌地摸向屁股后面的口袋。她突然想到为什么阿童木要如此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在向留级生拉起旗帜。她念过的小说里那些小流氓都有自己的帮派,就算是再小的帮派也有自己的旗帜,而阿童木也是那个骄傲地握着旗帜游荡在马路上的少年。他要叫那些该死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他没有如他们所愿地死掉,他没有让他们自私的如意算盘得逞。这本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么?因为长大如此不易,没有死掉或者淹没掉真是万幸。可是这骄傲,这骄傲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三三牢牢盯住留级生的手,那只已经把弹簧刀握在手心的右手。他手指颤抖地按在刀柄上依然在犹豫不决。她看不起他。她想起那天他在地上发疯般嚎叫哭泣的惊恐模样,就好像他已经死掉过一次。她想起那些粘在她头发上的口香糖,因为那些口香糖她不得不剪了整个夏天的难看的游泳头,还有被他用别针挑破以后拼命流血的牙齿缝。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而那只没有跟阿童木握在一起的手里竟然还死死握着那只已经空了的可乐瓶子。

三三不记得自己最后把可乐瓶子砸向了哪里。在留级生犹豫的手指把弹簧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她用尽全力把手里的瓶子砸了出去。这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胳膊内侧的肌肉隐约作痛,而背后嘘声四起,巨大的阴影就好像噩梦里面的乌云一样如影相随。阿童木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叫着:“笨蛋,快跑,快快快!”她像是被浸泡在水里面一样耳膜被水流敲打着,看出去的东西都是飘渺的幻影,家门口的泡桐树全都开了花,天暗下来以后那股刺鼻的芬芳就缠绕在空气里面四处流动,而阿童木自始至终都拽着她的手。这些全部都是梦里才有的场景。那些被面目不详的人追逐的梦,总是在快死掉的时候突然醒过来。可是现在呢?她不敢回头看,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这里不是万航渡路不是严家宅,这里的街道她全都不认识,她只能跟着阿童木拼命地跑。那些尖叫被掐死在喉咙口无法发出声音来,肺部灼痛,眼眶湿润,死命挥舞着的胳膊和腿仿佛都已经脱离了身体,可是那种从身体里蜂拥而出的疯狂感真叫人害怕。她真害怕永远也停不下来,跑到脚抽筋跑到呼吸衰竭却还得像是牵线木偶般跑下去,跑下去,跑下去却不见得就可以摆脱灾难。

最后他们俩在一个旧的人行天桥底下停了下来。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陌生的公交车里塞满了人像一只只沉重的午餐肉罐头般从他们身边开过去,里面的人黄着一张张阴沉的面孔好像都盯着他们在看。

“你没事吧?”阿童木拍拍三三的脑袋,他总是摆出那副保护者的姿态。

“没有关系。”她喘着气,喉咙好像破了一样地疼,惊魂未定。

“喂,你受伤了。”阿童木扳过她的脸来。

三三用手去摸下巴的时候才发觉有碎玻璃渣划伤了她的脸。刚才那只扔出去的玻璃可乐瓶没有砸中留级生的脑袋,倒是在一根裸露在外面的落水管上炸了个稀巴烂。不单是她的下巴,她的手指上也都沾满了粘稠的血,但是此刻身体和心脏里不断在分泌出的某种东西让她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她用手心和手背反复擦拭着下巴,想要把那些血擦拭干净,结果却好像是越抹越多,让她想起第一次来月经时被她塞进马桶里企图毁尸灭迹的那根卫生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就很想笑,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疼,也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很骄傲。她喜欢自己这副样子,她喜欢自己连眼睛都不眨地从墙上往下跳,她喜欢那些心惊胆战的日子。她喜欢自己绑着石膏像个勇猛少女般在学校里面用一只脚跳着走路,没有人过来扶她,没有人帮助她,她根本无所谓也根本从未在乎过这些。像现在这样多好!为什么她要逃开这一切呢?为什么她要假模假样地让别人来喜欢她?为什么她要争做优等生?为什么要考上名牌大学?这些跟她毫无关系的烂事和烂人啊,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她。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可是哪怕她的光芒被遮蔽都比他们美丽,哪怕她的内心再怯懦都比他们勇敢。她清澈又明亮。她的下巴和手掌都破了,头发跑得乱七八糟,鞋带踩在水洼里面变成黑颜色,可是她却第一次感到自己清澈又明亮,应该是他们感到害怕和措手不及才对呢。

阿童木分给她一根烟,他们俩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她在运动衫外面套着校服,脖子里面还围着根薄绒线围巾,想都没有想就接过了烟。

“你不该抽这个,但是我想你会喜欢上的。如果你需要安静地想些事情的话,就得要这个。”阿童木说着。

三三不知道他会安静地想些什么事情,毕竟他们俩中间隔着那些凭空跳过的日子。这些日子都是秘密,是她根本无法了解也不想了解的,就好像她总是避免看阿童木噌的一声点燃火苗。她靠近着他,含着烟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然后她吸了一口,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开始拼命地咳嗽,却感到从额头升腾起来的晕眩感。留级生害怕了,她回想起刚才那些迷糊的瞬间,在她举起可乐瓶子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他害怕的眼神。就让他们都闻风丧胆吧,她笑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浓密的烟雾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重新变得轻盈起来。抽烟根本不是爸爸妈妈所威胁的那么肮脏那么堕落。迷迷糊糊的她多么想念那些放肆奔跑的时光,从弄堂口小面馆下水管道口漂浮出来的青菜叶子,夏天整个严家宅的屋顶上都布满的宝石花,火红的瓦片云。真该死,真该死,她竟然晕头转向地想起了这些。

喂,我真的还是喜欢你。

可是我们会完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