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切在心上的一刀
进入大四后,很多身边的同学都已经未雨绸缪地规划着工作的事情,阮阮的男朋友赵世永学校给了两个月的实习时间,在他的争取下,他的实习地点定在了离G市不远的S市。这样一来,常年饱受异地相思之苦的两人顿时接近了不少。那段时间,每两个周末,阮阮都会坐上4个多小时的城际列车前往S市探望她的世永,风雨不改。有时为了争取更多的相距时间,她会在周五的下午出发,不得不翘上几节课,于是现在就轮到郑微为她搪塞应付,有一次,以阴险著称的《污水工程》教授忽然以随堂测试的方法来检查出勤人数,为了不让阮阮晚节不保,郑微不得不爆发她的小宇宙,咬牙一个人在规定时间内填完了两份试卷,事后她虽然握着酸痛的手腕叫苦不迭,不过为了帮阮阮,也就觉得值得了。她经常跟朱小北一起调侃阮阮,原来之前阮阮做了三年的好学生,并非她真的就那么听话,不过是当时不具备犯罪条件罢了,现在好了,一旦条件具备了,她比谁都疯狂。一个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全部捐给了祖国的交通事业,因此,她们都依样画葫芦地把G市到S市的T×××次列车称作“阮阮的火车”。
有一两次赵世永也跟着阮阮来到她们学校,第一次在朱小北的极力煽动下,还在学校附近请了全宿舍的女孩吃了顿晚饭。那是她们几个第一次见到“小永永”的庐山真面目,竟然是那样白皙而清秀的一个男生,打招呼的时候站在阮阮的身后腼腆地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和左边的一颗虎牙,明明是相当的年纪,漂亮的阮阮在他面前便犹如姐姐一般。吃饭时,不动筷子的时候他的手就会在桌下紧紧地拖住阮阮的手,惹得旁边的郑微“嘿嘿”地笑,趁没人注意便贴着阮阮的耳朵说,“阮阮,你真恶趣味。”
黎维娟提议,机会难得,要求赵世永敬“六大天后”每人一杯啤酒,朱小北热烈附和,平时宿舍里有男朋友的几个,何绿芽的那一位早已毕业,又是个地道的老实人,捉弄起来也没什么意思,陈孝正那个脾气,谁敢有事没事地调侃他,好不容易遇上了赵世永这样“鲜嫩又可爱”的,她们哪肯放过。赵世永酒量是有一点,但是六杯啤酒下肚也够受的,在众女狼的起哄下,又不便拒绝,不由面露难色,最后还是阮阮提议,她跟世永两人平分,每人三杯,为消除姐妹们的不忿之情,愿意当着她们的面交杯喝下去,一时场面沸腾到极点,郑微和朱小北笑着猛敲碗碟,阮阮大大方方,一饮而尽,倒是赵世永有些羞涩地红了脸。
值得一提的是,大四开学不久,阮阮每个星期都会接到花店工作人员送来的一束满天星,从花上和花店人员那里没有得到送花者的半点信息。起初阮阮以为是赵世永给她的惊喜和小浪漫,后来才得知世永并不知情。
她并非没有收到过别的男孩送来的花,无非是玫瑰、百合,一次两次之后,送花人都会浮出水面,毕竟花只是个媒介,传递着送花人的心意,只要有心意,就必有所图,只是这一次,花每周定期送至,可是神秘的送花人始终没有露面,就连卡片都没有一张。
满天星通常用于点缀,常是玫瑰、百合的配饰,阮阮她们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单纯一大束的满天星。美丽谈不上,但是用淡紫色的彩纸包裹着,倒也别致。郑微还特意为此去翻书查找了“满天星”的花语,答案各种各样,都不着边际,阮阮起初也挺惊讶的,后来索性找了个简单的玻璃花瓶,每周把一束新鲜的满天星放在床前的桌子上,也成一道风景,用她的话说,不管送花人是谁,这花本身也是值得好好对待的。
郑微也偶尔在陈孝正面前说起这事,语气中不乏羡慕。在一起那么久,陈孝正别说是花,就连一根草都没有送给她,当然,她并不是真的就有多喜欢那些终究会枯萎的植物。相比之下,阿正的木头小龙她更觉得有意思,可是哪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是这样,爱做浪漫的梦,总盼望着心仪的男孩在她面前亲手奉上娇艳的象征爱情的花朵。她的心事从来就藏不住,这么明显的暗示陈孝正焉能不知,不过他总是但笑不语。
郑微也有所察觉,阿正最近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话越来越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尽管他克制得很好,但是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烦躁还是瞒不了她,她也问过,他总说没什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想说的事情,纵使问上一千遍也不会有答案。
郑微其实也感到由衷的挫败和无力,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失去,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测他心中所想,可很多时候,他明明就在她的面前,但她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正因为她爱他,所以爱情更让她看不清。
陈孝正就像她小时候最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连哭带闹地从表姐那强讨过来,夜夜抱着它入睡,可是她从没有一刻放心过,即使紧紧拥在怀里,总害怕一觉醒来就会失去。
即使她是无所不能的小飞龙,可是他就是她的天,纵使腾云驾雾,她也到不了天的尽头。
那一天傍晚,郑微约了陈孝正一起去看书,走到礼堂前,远远就看到他——还有他身边站着的曾毓。自从她跟阿正在一起以后,曾毓便渐渐地收敛了对他的心思,聪明而识趣地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郑微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们两人单独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她向前走了几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努力地让自己的笑容甜美一些,他们不过是路遇,都是同学,正常的交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那天她戴着隐形眼镜,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曾毓有异于往常的激动,她面朝陈孝正,两人之间隔着近一米的距离,一向娴静的曾毓仿佛在激烈地朝眼前的人表达着什么,表情恼怒而愤概,她伸出手朝陈孝正比画了一下,然后径直地指向了礼堂的对面,那个方向正对着学校正在施工中的多媒体大楼,除了一大堆建筑材料和几个工人,别无特殊之处。有异于曾毓的激动,陈孝正异常地平静,那是郑微熟悉的神情,越是对待陌生疏远的人,他就越平静而礼貌,并且表现出极度的耐心,实质却是纯粹的漠然。
过了一会,也许曾毓也对自己单方面的情绪起伏感到无谓,她尝试着把手放到陈孝正的肩头,嘴里依旧在说着什么,陈孝正淡淡地回答了几个字,肩膀却不落痕迹地避开她的手。他转身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对上身后的郑微,于是露出了个笑容,草草跟曾毓说了几句,就朝郑微走来。
阮阮不在身边,郑微也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正确的做法是怎么样,也许她应该视而不见,一笑了之,然而当阿正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问了一句,“你跟曾毓在干吗?”
陈孝正看了她一眼,用手敲了敲下巴,“我猜猜,玉面小飞龙吃醋了?”
“我才不会呢,懒得管你们!”她忽然就生气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撇开他就往前走。
他好像在身后笑了一声,还是跟了上来,牵住她的手,“傻瓜,我跟她毕业试验是在一组的,现在是准备阶段,有些问题的看法她跟我意见不一样,争辩了几句罢了。别苦着脸,本来就不怎么样,生气就更丑了。”
这还是头一会他肯向她解释,郑微虽表情不满依旧,但心里却有一丝丝的甜,她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不管,以后五十岁以下的雌性动物都给我保持三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他笑着点头,“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她也不客气,“还有,今年的五一跟我去婺源!”
“婺源?去婺源干吗?”他讶然。
郑微极其认真地说:“我一定要去,婺源这个地方对我有很特别的意义,阿正,你陪我去好吗?”
他犹豫了。
她又开始使出无敌缠功,“好不好,好不好,去嘛去嘛,我一直梦想着跟我喜欢的人到婺源去,我要带你去看我见证了我妈妈爱情的老槐树,我也要让它见证我的爱情。这是我的梦想,顺道还可以去我家,好不好,去嘛……路费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有浅浅的笑容,“好吧。不过路费不用你的,我帮外面的公司做那些模型还存有一笔钱,来回和中途的费用都不是问题。”
他在她雀跃的笑声中再次补充了一句,“五一我们去婺源。”
她很少见他的表情如此郑重,那郑重之中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决绝,让她几乎误以为,他经历了刚才犹豫之后艰难的挣扎,给予她的不是去婺源的决定,而是不容反悔的一辈子的承诺。
大四上学期期末,G市的应届毕业生人才交流会就在G大的球场举办。第一天,郑微和陈孝正也挤进了那人山人海的会场,两人直奔中建的招聘地点而去,这才发现中建招聘展位前的队伍已经排成了若干个S形。郑微拉着陈孝正站在队伍的末端,掂着脚尖试图张望着队伍前沿的情况,实在等得不耐,她左蹿右蹿地强行挤到前面打听了一轮,回来的时候心都灰了大半,前面的招聘启事上早已注明了仅招男生,根本不收女生的简历。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女人会怀孕、会生小孩、容易分心、以家庭为重、干不了重活,又不能吃苦,以建筑为主业的中建拒招女生也在情理之中。
“怎么办呀,我还指望着跟你一块进中建的呢,居然连个机会都不给。”郑微哭丧着脸说。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要不你到别的地方转转,说不定更有收获,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在同一个公司不可吧。”陈孝正安慰她。
她却不死心,跟在陈孝正的屁股后面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不招女生就不招吧,我跟着你去看看也好。”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的时候,郑微已经站得两腿酸麻,不过看得出,招聘人员简单翻了翻陈孝正的简历之后,并没有像对待前面好几个应聘者一样,说一句“请回去等待我们的通知”之类的话就把人打发了,他们拿着简历交头接耳了几句,便将它递给了坐在旁边的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那男子边看简历边打量了陈孝正几眼,眼里颇有赞赏之色,也顺道问了几个专业的问题,陈孝正的回答显然让他相当满意。
郑微一看,这事估计有戏,便厚着脸皮说道:“他很不错是吧?”
那男子有些意外,好像现在才发现站在陈孝正身后的郑微,“是不错,怎么,他是你小男朋友?”
郑微大言不惭,“是呀,我们都觉得他很好,看来我跟你看人的眼光很相似哦。”
如此明目张胆拉拢关系,陈孝正都觉得有些汗颜,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这倒也是。”那男子一笑,饶有兴味地看着郑微,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说法。
郑微也不客气,顺着话头说:“你们觉得他好,一般来说都想留住他是吧,听说大企业都担心人才流失,照我说,什么感情留人、报酬留人都不管用,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让人才‘双职工’化,这样就稳定了哦,你说对不对?”
男子的眼里已有明显的笑意,偏偏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嘿嘿……”郑微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豁出去说道,“然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和他成为你们的‘双职工’,这样我们就能尽心尽力地为企业献出全部的青春和热血呀。”
陈孝正觉得无奈,但还是忍不住笑了,他看着眼前的男子用手中的简历轻轻敲了敲桌子,“可是,要是我把你俩同时要了进来,你们又成不了怎么办,要知道,中建今年并没有对外招聘女生的意向。”
“那也没有关系呀,别说我跟他一定成得了,就算有个万一,施工单位不都是男多女少吗,把我这样的青春美……不,有学识有技术的年轻女大学生招聘进去,不也是为企业单身男员工谋福利吗?”
她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笑了,那男子忍着笑,低头做思索状,然后说道:“好像确实有那么点道理,小姑娘胆子挺大,学什么专业的。”
“土木的,土木的!”郑微赶紧递上自己的简历。
“郑微,土木工程……”那男子看着简历首页郑微一脸严肃的大头照哈哈一笑,“这个都不怎么像你。”
郑微老实说:“系里的老师说要老成一点才能找到好工作。”
那男子拿着郑微和陈孝正的简历背过身去跟其余的工作人员低语了几句,最后对他俩说:“这样吧,你们两人的简历我们都先收下,具体最后的结果我们回去之后还有讨论,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们。”
“哦哦!”郑微高兴得跳了起来,拉着陈孝正的手笑得像朵花似的,挥手跟招聘人员告别的时候她还在强调,“一定要通知我啊!”
离开了中建的招聘展位之后,郑微本着简历既然做了,不发也浪费的原则,逮着顺眼的招聘单位都递了一轮,很快手上的小册子已不剩多少,倒是陈孝正貌似没有什么兴致,陪着她瞎逛了一圈,最后实在受不了万人涌动的球场灰尘满天,就跟她早早地离了场。
招聘会结束了,学校也已放了寒假,还待在学校的大多是等待工作消息的毕业生,眼看春节一天天临近,妈妈已经打过几次电话来催郑微回家,中建一时半刻也不会那么快有消息,郑微想多赖着陈孝正一会儿,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她上火车的那天,陈孝正到车站送她,站台上她眼泪汪汪地拽着他的衣袖,让他好气又好笑,“别人看了还以为是生离死别,不过就是回去两个星期罢了,用得着这样吗?”
她气愤道:“你这冷血的家伙,装一会儿依依不舍都不可以吗?”
陈孝正一手拎着她的巨无霸行李,一手拉着她往车上走,“快上车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今天也要回家,马上还要赶回宿舍收拾东西。”
他把她在车厢里安顿好,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郑微的座位在远离站台的另一面,陈孝正离开了之后,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上车前买的报纸,整版的娱乐新闻,她越看就觉得莫名的烦躁,实在按捺不住,就在即将开车前走到对面的座位,央求那里的乘客给她让了个位置,掀开了车窗上的窗帘往外看。站台不远处,口口声声说着急着赶回去的那个人独自一个人地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车厢的方向。
郑微忽然想,阿正真的太瘦了,这样会让她有一种错觉——他如此孤单。
她是个冲动的人,没有多想,抱着行李就下了车,一路跑着到他面前,她心想他必定责怪她,谁知他只是苦笑。
“阿正,要不我跟你回家吧,就玩一两天,我跟我妈说迟一点回去好不好。”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指望他会答应,所以当他迟疑了一会再点着头说“那也好”的时候,自己也傻了眼。
那天下午,郑微坐在陈孝正身边的汽车座位上,犹有不真实的感觉。班车在往他家所在的城市开,时间每过去一秒,就离他的家更近了一些。他终于肯带她回家,让她接触他学校之外的生活。郑微知道,这对于他们的关系来说完全算得上一个质的飞跃,虽然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丑媳妇,而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少女,但在见到他妈妈之前,多少有些小小的紧张。
车子行驶了将近一半的路程,陈孝正发现身边的郑微打了一阵瞌睡之后,又开始聚精会神地埋首一本小册子中,一上车他就问过她在看什么,她神神秘秘地不肯给他看,他也懒得理会,但是难得见她这么专注,这时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究竟什么东西看得那么出神,不会是你换了个小本本吧?”她那个无所不包、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他是见识过的,并且在看过里面稀奇古怪的内容后,对“术业有专攻”这句话开始深信不疑。
郑微见他再次询问,也不好意思再隐瞒,她把小册子举在他面前挥了挥,“错!这不是我的,是猪北的读书笔记。”
“朱小北的读书笔记,有这么好看?”陈孝正持怀疑态度地把它拿了过来,翻看了一下,这可是正正经经的读书笔记,有摘抄,有心得,还有感言,虽然看的都是些没有什么营养的小说,但比起郑微的小本本,还是要正常上许多。他翻到她刚才仔细研究的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巧媳妇智斗恶婆婆”,标题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详尽内容。
他合上小册子递还给她,自己则靠在椅背上无语地打量身边有些心虚的人。
“出门前小北硬要塞给我,让我仔细看的,我是想,那个……有备无患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是又怕他不快,立刻补充,“我不是说你妈妈是恶婆婆哦,只不过,我第一次去你家,心里好紧张,想起你说你妈的事情,又听别人说只有一个儿子的单身母亲普遍不好相处,所以……唉,你不会生气吧。”
陈孝正失笑,“被你说得我也有点紧张了。”他想了想再正色说,“我妈的确不算非常好相处的一个人,但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恐怖,我既然决定带你回来,就有心理准备,有我在,她还能吃了你,何况,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吧?”
郑微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女朋友的。不过,她会不会恨我把你抢走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法幼稚?我又不是玩具,怎么抢?不过……”他微微有点窘意地说,“在我妈面前,你还是沉稳些好……”
“我一向都沉稳呀,大家都说我看起来文静又淑女。”她争辩道。
他敷衍地说:“是,是,你不说话的时候是挺文静的。”接着又补充道,“还有,好歹也装得勤快一些,千万别说在学校有时候连碗都让我给你洗这些事,你知道,我妈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观念毕竟比较旧。”
“这个我知道,我就说平时都是我把你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让你妈喜欢我都来不及。”郑微笑眯眯的。
两人聊完之后,过了一会,陈孝正不见她说话,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头渐渐地靠向了他这边,嘴唇微启,显得她熟睡的脸更加如孩童般天真无邪。他轻轻挪了挪肩膀,给了她一个适合倚靠的姿势,然后便一个人看着窗外急速流逝的风景。宽阔笔直的马路上,大客车开得太快,路边一闪而过绚烂的山花,还来不及端详,就已离得太远,即使回头,再也看不见了。
到达他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陈孝正的家在他妈妈所在工厂的单位宿舍区里。郑微也从小在单位大院长大,对这种小社会一样医院、学校一应俱全的大院生活相当熟悉,只不过,相对于她自幼习惯的那个垄断行业单位大院绿草香花的优美环境,现在眼前这个濒临破产的国企老厂宿舍,要显得冷清破败得多。
他家住二楼,陈孝正刚在门上敲了没两下,有些残旧的木门立刻打开了。
“阿正,你回来了?”
要不是眼前的妇人在看到儿子的瞬间惊喜地说出这句话,郑微几乎不能相信,这个看上去年届五十,略显苍老的女人居然是阿正的妈妈。她只比陈孝正小一岁,照理来说她和他两人的妈妈年纪应该不相上下,郑微想起自己妈妈白皙漂亮的面容,再看看他妈妈超乎年龄的苍老,不禁暗自心惊。
她一边想着,一边从陈孝正的背后露出脸来,甜甜一笑,“阿姨好。”
他妈妈在看到郑微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然而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郑微的笑容,她还是仓促地回应了一笑,转而用疑惑地眼神看着儿子。
“妈,她是郑微,是……我在学校里的同学,到我们家玩两天。微微,这是我妈。”他毕竟年少面薄,不好意思当着自己母亲的面直截了当地说“这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以他的性格,又怎么轻易将女同学带到家里,何况,他对郑微亲昵的眼神和两人在身后紧握的手已经完全说明了一切。
陈孝正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似乎只等着儿子回来便可开饭,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三副碗筷,郑微有些意外,这屋子里不像还有别的人,难道他妈妈早已神机妙算到儿子会带回一个女孩?正想着,他妈妈却匆匆说了句,“阿正,快招呼你同学坐,我再去拿副碗筷。”说罢转身进了厨房。
估计已经看出了郑微的不解,陈孝正偷偷附在她耳边说道:“桌子上另外一副碗筷是我爸的。”
郑微更吃惊,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爸不是去世了吗?好在话没有说出口就反应了过来,在他家那似乎特别昏黄的灯光下,不由得暗暗打了个寒战。
趁他妈妈不在,郑微迅速地环视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前总觉得屋子里有种让人莫名压抑的感觉。原来首要原因是客厅的灯泡瓦数过低,衬映得四周的摆设更加老旧,那些家具似乎都还是二十年前的式样,要是在当时,应该算得上是上好的材料和手工。然而经过了时间的洗礼,早已黯淡无光,要不是身边还站着一个他,从小成长在光明温馨环境中的郑微几乎以为自己乘坐了时光穿梭机,穿越到二十年前。
不过,老旧归老旧,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看不到一丝的灰尘和杂乱,所有的东西都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位置,干净整洁得不像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反而更像一个怀旧色调的陈列馆。她想,果真是怎样的老鼠就打怎样的洞,这样一个家庭长大的陈孝正,也难怪一丝不苟到不近人情。
接着她的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在了五斗柜顶衬着黑纱的遗像上,黑白照片里的男人她不用大脑也猜得出应该是他爸爸,那样清癯疏淡的五官,阿正简直就是照片中人的翻版。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他爸爸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模样又让她感到熟悉而亲切,所以郑微看了好一阵,居然也没觉得害怕。她低声对陈孝正说:“阿正,你爸好帅,不是说还很有才华来着,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也很漂亮。”
陈孝正刚想搭腔,正好看到她妈妈拿着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人赶紧噤声。
“阿姨,让我来拿吧!”郑微立刻“狗腿”地笑着走上前去,这种时候,适当地表现一下自己的勤劳和朴实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不用不用,哪能让你来拿,你坐你坐。”他妈妈哪里肯让,立刻用带着点责怪的眼神看了陈孝正一眼,“阿正,你这孩子,怎么还让你同学站着。”
陈孝正只得拉着郑微在餐桌旁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身边。坐了半天的车,郑微早已饥肠辘辘,不过她知道这个时候要守规矩,主人家的家长还没动筷子,她也绝对不能动,不能让他妈妈以为她没规矩。
他妈妈坐定之后,看了儿子和郑微一眼,再将目光投向身边摆着碗筷的空位,用略带喑哑的声音说了句,“老陈,吃饭了。今天我们阿正也回来了,你高兴的话就多吃点。”
说完了之后她又看向陈孝正,“放假回来了,跟你爸爸打个招呼吧。”
陈孝正似乎有点尴尬,不过还是照着妈妈的意思对着空气说了声,“爸,我回来了……我把郑微带回来见你。”
“吃饭吧。”她妈妈说了一句,便开始往郑微碗里夹菜,“没想到有客人,所以什么也没准备,菜简单了些,不过你不嫌弃的话就多吃点。”
“哪里,阿姨你说哪儿的话。”郑微嘴上答得很顺,但人还没能从刚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手里举着筷子,都忘了怎么吃。
“怎么了……啊,我都忘了你们年轻人都不喜欢别人布菜。”他妈妈脸上是实实在在地不知所措,有些歉疚地看了郑微和阿正一眼,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用的是公筷,筷子我都洗过两遍再消毒的。”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我刚才是太饿了,一看见好吃的,高兴得都忘记下筷子了。”郑微赶紧说,为了证实她话里的可信度,还用力扒了口饭菜到嘴里,差点没被噎着。
陈孝正赶紧给她拍着后背,他妈妈忙着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慢点吃,你不嫌弃就好,阿正难得带同学回来,我就怕招呼不周,阿正,你也吃饭吧。”
三人都各自吃饭,这样的情景跟郑微先前的想象大相庭径,她一直以为自己会遇上一个刻薄而尖锐的中年女人,至少也会是个难缠的主,心里早已想好了无数种对战方针,打算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没想到他的妈妈会是这样一个憔悴而朴素的妇人,尽管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神经质的敏感,但这完全是一个常年寡居的中年女人身上可以理解的特质,并且一点都不妨碍她极其礼貌周到地款待了自己这个意外的客人。
饭后的情景也是如此,郑微主动提出要收拾碗筷和洗碗,被他妈妈立刻客气地拒绝了,她让阿正陪着郑微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末了,还给他们端出一碟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
真的,他妈妈太客气了,那是种唯恐怠慢的殷勤款待,小心翼翼的礼貌招呼,郑微顿时有被奉若上宾的感觉,然而这样的感觉更让她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她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这绝对不是她预期中的样子。
郑微在陈孝正妈妈期待的眼神里剥了个橘子,放一片到嘴里,很酸,她嗜甜畏酸,这一下几乎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过她强忍住扭曲的表情,害怕这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妇人再露出失望的神情。还好陈孝正伸手拿过她手中的桔子,说:“我好久没吃这个了。”这才算给她解了围。
他妈妈睡得早,不到十点半就要睡了,郑微和陈孝正也不便再单独在客厅待下去。房子是两房一厅的结构,他妈妈让儿子睡到客厅的沙发床,把房间让出来给身为女客的郑微。
“床单和被子都是新的。”她这样对郑微说。
郑微连忙感谢,“阿姨,你辛苦了。”
晚上,郑微躺在床上,一度胡思乱想难以入睡,她认床,很难习惯陌生的地方,不过哪能说是陌生的地方?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这屋子是阿正的生活过的屋子,地板是阿正走过的地板,床是阿正睡过的床,这里每一寸的地方都见证了他少年时代成长的印记,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感觉到亲密?她来到了这里,他妈妈的客气虽然让她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但是这毕竟比她原本的预期不知好了多少倍。
睡前的郑微是开心的,她想,一切都是好的。
正迷迷糊糊准备睡去,郑微听到了一阵细碎而轻微的敲门声,在午夜时分,这样的旧房子传出此等声音,不禁让她胆战心惊,那声音一再传来,她只得披衣下床,壮着胆子打开房门,阿正睡在客厅,她还怕什么。
门打开了,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她惊喜地低叫了一声,“阿……”还没说完,就被本应睡在沙发上的人敏捷地掩住了嘴。“嘘!”他轻声示意她,她立刻会意,也有样学样地把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房门轻轻合上,黑暗中那个身影立刻拥住了她。郑微闻着自己熟悉的气息,感到安心而甜蜜,还带了点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小小刺激。
他们在学校里能在这样四下无人的空间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两个年轻人急不可待地分享这熟悉而陌生的激情和甜蜜。末了,郑微问阿正,“你妈妈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阿正抚摸她细细的发丝,“不是,你做得很好,我妈平时就是这样,不过,她没有坏心。”
两人窃窃私语都尽量把声音放到最低,唯恐惊醒了他妈妈,一夜忽醒忽睡,阿正清晨五点就起身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他说他妈妈一向早起,要是看到他不在沙发上恐怕要不好。
阿正离开后,在紧张和刺激中度过了大半夜的郑微再度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天已大亮,一看床头的闹钟,才知道竟然已经超过了九点,不由大惊失色,连忙换衣服,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一不留神就贪睡过了头,他说他妈妈一向早起,这会儿估计坏事了。
她开门出去的时候,阿正和他妈妈早已收拾整齐地坐在餐桌前等她,桌子上已经放好了碗筷和清粥小菜。碗筷都没有动过,看情形他们等她也不是一时半刻了。
郑微赧然地说了声,“阿姨早,阿正早。”就低头一溜烟地跑去洗漱,终于坐在桌子旁的时候,照例又是他妈妈对空位的一番说话,然后才开始正式吃早餐。
经历了昨晚的那一回,郑微对他们家这个诡异的习惯已经没那么难以适应了,相反,她觉得有点感动,一个女人守寡二十几年,把亡夫留下的遗腹子拉扯长大,还对一个死去了那么多年的人片刻不忘,宛若在旁,这需要多么深浓感情来支撑。
她喝了一口粥,都凉了,更证明阿正他们真的等了她很久,她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睡过头了。”说完又转向低头吃东西的那个人,嗔道,“你好歹应该叫我一声!”他笑笑没有说话,反倒是他妈妈打着圆场说:“没事没事,年轻人贪睡是很正常的,我像你这个年纪也老觉得睡不够,现在却是想睡也睡不着了。”
“对了,阿姨你今天不用上班?”郑微忽然想起,学校是放假了,但今天并不是周末,他妈妈有工作,这个时候不应该还在家里。
“是这样的,阿正刚回来,又有客人在,我就请了两天假,一早我就去买菜了,中午和晚上我还要给你们做饭。”
吃过了早餐,他妈妈就似乎一直在厨房忙碌,郑微无所事事,又实在过意不去,深感此刻不献殷勤更待何时?主动走进厨房,“阿姨,我给你打下手吧。”
“哎呀,你快别进厨房,到处都是油污,弄脏衣服就不好了。”
郑微连说没事,陈孝正也走了进来对妈妈说:“妈,没事的,又不是外人,让她帮帮你吧。”
他妈妈看着郑微不停点头的诚恳模样,只得找出了一件干净的围裙给她系上,“累了就说啊,我一个人也做得过来的。”
“阿姨,我给你洗菜吧!”郑微在家时哪有机会进厨房,现在穿上了围裙,觉得什么都是新鲜好玩的。
他妈妈见她拿起了水槽边篮子里的青菜,忙说:“不用不用,那个我已经洗过了。”
“那我给你切菜吧,这个我会。”郑微转向了砧板上的黄瓜。
“这个还是我来吧,小心切到手。”他妈妈不放心地说。
“不会的,阿姨你忙你的,这个交给我。”郑微拍着胸脯保证。
陈孝正先前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颇有忧色地看,过了一会儿被妈妈和郑微合伙赶了出去,他刚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了郑微和他妈妈一前一后的两声惊叫,连忙冲了进去。只见郑微手上的菜刀撇在一边,右手紧紧抓住左手的手指,不断有血从指缝间滴了出来,他妈妈看见血,大惊失色,连忙抓起郑微的受伤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然后一迭声地催着陈孝正去拿酒精和纱布。陈孝正也吓住了,翻开抽屉找纱布的时候额角都冒了汗,他妈妈一接过纱布,就赶紧给郑微细细清理包扎着伤口,一边还埋怨着自己,“都怪我,我不该让你干这个。”
一番忙乱后,手指被包扎好的郑微被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母子二人环坐在她身旁。伤口不浅,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她根本不知道浑圆的黄瓜在下刀的时候会在砧板上滑动,以至于她一刀下去切到了自己的食指。他们都在担忧地问她痛不痛,其实她此刻除了痛,更多的是怨自己的不争气,她把事情都搞砸了,这一下,他妈妈哪里还会相信她是个家务娴熟的好女孩?
她这么想着,刚被刀切到时没有出现的眼泪这时冲了上来,她都不敢看他妈妈,更觉得自己给阿正丢了脸。他妈妈去清理纱布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阿正,“对不起,阿正,是我太笨了,我什么都做不好。”
阿正坐在她的身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地把她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她,她流血的那一霎,他六神无主。这样的一双手,他最最珍惜的一双手,居然在他家缠上了丑陋的纱布。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的手,一直看着,那一刀是切在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