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里顿,下雪的空山
我是在一次演出的时候碰到里顿的,那是一个new school38的朋克演出,粗糙的吉他和凶恶的鼓,主唱昂着头站在台边向那些已经疯狂的少年用力嘶吼:“KILL!KILL!KILL!39”演出结束后,满地都是破碎的啤酒瓶和流着愤怒汗水的少年,这时候一个高瘦的朋克打扮的青年走上舞台,从主唱手里接过话筒,擦了擦留在上面的唾液。台下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他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其严肃。整个酒吧突然安静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基督的孩子们,你们是否相信这样一场热闹的演出,你们是否把这当成生活里最好的娱乐和最方便的发泄,你们是否在这里看到了你们的上帝?哦不,你们的上帝不是鲍勃·马利,不是这个光头身上挂满皮钉的Miloko40, 不是我,更不是犹太人的那个上帝。你们的上帝是抛弃你们的父母,是注射器里崩射的青霉素之花,是白色、粉色、红色、绿色的感冒药丸,是殴打你的便利店雇员,是你自杀的女朋友,是你生活里所有疼痛和眼泪的制造者?不,你们又错了。现在我问你们,你们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酒吧里安静下来。很多人都低下头,大家都默不作声。站在台上表情愤怒的这个青年的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金发,好像头顶上笼罩着一圈不祥的光环。
“如果你们认为这是赶时髦,如果你们认为在这里能够找到更多的姑娘,我会第一个跳过去拔光你头上所有的毛!”
“犹太人的上帝教会他们如何去忍受,教会他们如何去宽容。‘给你我的肉,拿去吃吧。’而我们,食肉的动物,必须用行动教会他们忍受和宽容的本领。我相信上帝,我却不相信生活。生活是上帝给所有人的圈套,他们必须学会去躲,而我们应当学会跳进去,再踩着他们的脑袋逃出来。心甘情愿留在生活的圈套里不能自拔、为之所困的人是低等的。为什么他们是低等的?因为他们,生来,就不知道,圈套的,存在……”
台下所有的人都尖叫起来喊着口号,“低等的!低等的!”“圈套!圈套!”而台上的那个年轻人抹了抹嘴巴就走下了台。
“你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些人。”走出酒吧门口的时候,刚才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他伸出手来:“我叫里顿,我喜欢你的红头发。”他带我骑上他的黑色摩托车迅速飙到60迈,我在他的气味和速度当中迷失了,他回头说:“抱紧,别松开。”
“我知道你不相信生活。”我大声对他说。
“你也不相信。”他大声地回答我。
那正是夏天,街道上色彩鲜艳的跑车越来越多,穿着清凉夏装的姑娘在散发着树叶和花朵气味的风里快乐地奔跑,但没有人比我和里顿更加快乐。当我们从那些小心翼翼在路灯的亮斑中爬行的轿车边飞过时,我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在看我,我能感觉到里顿和我一样高高扬起嘴角,弯下腰继续加大油门。风吹着,花儿和鸟的交配,树丛中夏日的虫子放声歌唱,我紧紧抱住里顿的腰,我喊着:“出发吧,船长!”像在经历一场真正的暴风雨,里顿扭动着摩托车沿着Z字形状航行,好像它是一只真正的船,我总觉得船要翻了,而里顿突然把他的左手放在了我的手上,紧紧地握住。
我不会像妈妈那样不幸。
下雪那天,里顿最先醒来,他把我从床上抱到窗边的毯子上,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大片的雪花在我眼前缓慢降落,人们在街上撑着雨伞和往常一样穿过街道,所有的汽车变成了白头发的甲虫,显得那么小,那么迟钝。
我从未在德国见过这样美的雪景。
里顿坐在我面前,调皮的笑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特意设计的浪漫场景。“V公主,欢迎回到俄国来。”
“俄国的雪是这样的吗?”我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大概是吧,”他挠了挠脑袋,“我也没见过,你没见过吗?”
“真的是这样吗?”
“他妈的该死,我说是这样就是这样。”他伸出手指挠我的腋窝,“V公主,回到俄国感觉怎么样?”
“啊,先生,好像您这是西伯利亚,不是莫斯科啊。”
“真不幸,V公主,您被流放了。”
我们笑着在地毯上滚作一团,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里顿停下来,伏在我脸上,轻轻地吻了我的鼻尖,“这样显得贵族气吗?”
我摇了摇头。
“那么,手,是手吗?”他钻到毯子里面去,握住我的手,头顶着毯子坐了起来,看上去像一个滑稽的托钵僧人,可他的表情却十分严肃,抬起我的手,久久地吻着我的手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说:“V公主,你愿意做我,里顿的合法妻子吗?”
我一时之间惊喜交加,眼泪瞬时涌了出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您要是不答应的话,恐怕我就要把您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里顿拽着我的手说。我拼命地点头,拼命地点头,我怎么不愿意呢,我怎么不愿意呢。里顿给我戴上一只镶着黑色宝石的戒指,我扑到里顿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吻着我,用我的舌头说话,他说:“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丈夫了。”
他趴到我身上,把冰凉的鼻尖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他像一只小猫一样有着短促和潮湿的呼吸。我多想我可以描述他指尖多么温柔,他的手臂是那么柔软。我感到我躺在银白色不断上升盘旋的小小喷泉的包围当中迅速地下落,而里顿好像一根顽固坚定的绳子,挽留我,拥抱我,把我和他的身体连接成一个,许多个。我带着幼稚的柔情紧紧地拥抱着里顿,在这之前我只是一个有着成熟身体的小女孩,而现在,我是一个妻子,里顿的红头发的柔软的妻子。里顿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我们的将来,我们的孩子都有着和他一样的金发,出生,长大,而里顿会永远年轻,永远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勇敢迷人。
在我的怀抱中,他变得和那些喷泉一样闪闪发亮,各种的闪烁,各种的声息,我钻进一个未知的洞穴当中不停下落,周而复始相生相灭。
“当两个人相爱的时候,每个人爱着的人的身体都是一个宇宙,这两个宇宙化为一个,所有一切都被卷入其中不能逃脱。这宇宙里有粉红色的花朵,毒蘑菇,低垂的云彩,海洋,危险的热带丛林,跳舞的夜莺,你想要和不想要的一切,能量、消耗和浪费。还有什么比浪费更美好?”
我的眼泪不知为什么流了出来,里顿也哭了,他的眼泪顺着鼻尖落到我的嘴唇上,落在我的眼泪里融成一个。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杰克·克鲁亚克41的诗句好像是为我们而写。
那之后我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坐在窗前看着这世界、树木、房屋、行人,甚至那些停在电线上的飞鸟的翅膀,都变成了银白色,好像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婚礼。里顿抬起头,看向远处说:“你知道吗,没有人去了天堂。”
“没有人到天上去,他们去了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地方。”
“在古代的中国,迷恋生命和女人的皇帝要从百姓家中征集三百童男和三百童女,那时候的京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硕大的鸟笼,鸟笼里蹲坐着尖声哭泣的婴儿,他们都有着未被污染的纯净血液,还有最明亮的眼睛,他们的眼泪甚至尿液都是珍贵的药物。皇帝穿着华丽的大袍走到街上来,金黄色的衣摆在泥土上拖出一道印记,擦去了他刚刚留下的脚印。他挑出最好看的六百个孩子,把他们送上去东海的大船,船开往蓬莱仙岛,岛上有会炼丹的仙人,仙人会给他炼出彩色的药丹,药丹能让皇帝永远年轻美貌。后来皇帝在四十岁的时候死掉了。从此东海上有了一座山,叫做空山。我经常在迷乱当中乘着船到空山上,空山上全是洁白的雪,我走在白雪的山坡上,却留不下任何脚印。”
我不知道里顿想说些什么,不知道他想通过这个古怪的传说向我揭示什么。最近他的情绪变得很奇怪,很少出门,也很少参加每周六的小组活动,而是从图书馆借来许多书堆在床边,整夜整夜地翻看那些书。
“你后悔送给我戒指了吧,里顿?”
“不不,不是这个,宝贝儿。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拎着箱子离开了家,爸爸躲进了卧室一躺就是整整三天。第四天,他一早出门,回家的时候送给我一把电吉他。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混蛋。”
“我的父亲才是混蛋。”
“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里顿摸了摸我的脸安慰我,“在你的外祖父来到德国的时候,他们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生活的难题。我并不是说因为我们现在结婚了,就必须为将来的生计打算,我是说,每个人都不想要痛苦和伤害,上帝是想让人死的,但他不需要那些人死在我的手里。有很多次我在殴打别人时,我看到的脸都是我父亲的脸。因为他们是一样的软弱,他没有一颗德意志的坚强的心。所以,我想我准备退出了。”
“所以你就可以跟那群孩子说,对不起,我相信生活。”
“不,不,我不相信生活,但我相信生活的圈套。”里顿伸出手指在我脸前晃着纠正我。
“那么我就是你的圈套。”我甜甜地对里顿笑着,可我心里却感到害怕。
我感到里顿要死了,不是我眼前这个有着肉体温暖给我拥抱亲吻和爱的里顿,而是那个勇敢固执的里顿。我感到他对一切心灰意冷,我感到他正在变成一台老化的机器,一把可以插进所有锁孔的万能钥匙,一个脖子上被安装了定时炸弹的机器人。一个成年人。我不喜欢他的组织,我也不喜欢跟在他身后的那些无知的孩子,不喜欢里顿每次高扬起手中的球棒打碎那些无辜者的鼻梁和眉骨,但我喜欢那样的里顿,面对童年的所有阴郁和伤害,他选择的是用更多的伤害和疼痛去换取,而不是逃避。但当他说到那白色的空山时,我知道他是正确的。
我们谁也不会在生活中留下任何脚印。
我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我总感觉我一松手,他就会从我身边飞走,消失不见。
那天我睡得很不好,我在梦里看到大片的海洋,我梦到自己站在海边,海里翻起了巨大的波浪,一条粉红色的母鲸带着许多小鲸鱼从波浪中穿过,他们喷出巨大的水柱,天上开始下起雨来,雨水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变成了玻璃一样的小颗粒,我从胳膊上捏起一个小颗粒来仔细地看,看到玻璃珠中有一个细小的影子,是一个抱着小猫的姑娘,好像就站在我的身后。我回过头去,看到她有着黑色的头发,细长的四肢,她的手里抱着一只猫。我还没有看清楚她就消失不见了。后来我又梦到自己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走着,路边是青黄色的灌木丛,那只猫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在我面前横穿过去,喵喵叫着,那个小姑娘又出现了,半蹲在我面前,猫跳到她怀里,她站起来看着我,又消失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远处的灌木丛早已没有了动静,我手里拿着里顿交给我的盒子,四周是死一样的黑暗,在摩托车灯照亮的狭窄范围以外,我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该怎么办。里顿最后的喊叫在我脑海里回荡:“快,宝贝儿,骑上车,跑!”我突然像一个被电流刺痛的青蛙,神经质地跳上摩托车冲入夜色当中。
我试图沿仓库周围的公路绕一个圈回到市区,找到我的朋友,让他们想办法把我藏起来不被抓住,可我却迷路了。我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像膨胀的球形光体,最高的建筑上悬挂着彩色霓虹,高架路上的车亮着盈黄的灯穿流而过,但我却不知道如何能到达这团温暖安全的光。我沿着公路朝它开去,最后却完全失去了方向。面前的路变得越来越窄,路边疯长的野草几乎淹没了大半路面。每遇到一个路口,我都要停下来犹豫半天,可结果就是我离市区越来越远了,等我被困在一条小路上再没有路口可转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那团光了。
我硬着头皮往前开,心里不住担心着里顿。以前出现任何状况的时候,里顿总坚持和我在一起,甚至有一次把他的宝贝摩托扔在一旁,跳上我的摩托带着我逃走。这次他宁愿和我分开,也要让我带着这盒子。我摸不清头脑,但直觉让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停下来,借着车灯的光查看这破旧的盒子,盖子上被一层灰色的土糊住了,隐约显现出一个带棱角的圆形来,盒子上了锁,打不开,我把盒子举在耳边摇了摇,也听不到声音,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这时候,一阵汽车马达声打破了田野里的寂静,我回头看到远处射来一道明亮的车灯光,不祥的预感闪过我的大脑,我跳上车,发疯一样向前冲去,而那束光,却是越来越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