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流年》八

等圣诞之后的一个星期,年底尾牙,公司里大家一起去KTV。

中间轮到老莫表演,莫喜伦在他全体员工的掌声中起立,站在那个房间的正中央,唱了李宗盛的《鬼迷心窍》,虽然唱的荒腔走板,但情真意切,眉毛往上抖动地挑着,屋脊六兽的。

吴菲坐在人堆里,起初还装成若无其事地跟着拍子点头晃膝盖,但忽然发现一屋子的人陆续都奇怪的安静了下来,彼时大家都没有在看老莫,也故意不看吴菲,又不知道到底要看哪儿,所以基本上都是低着头或互相之间面面相觑,好像莫喜伦对吴菲的“鬼迷心窍”是大家共同的错。

一阵凉风从吴菲后脖子后面吹过去,她忽然嗅到空气中有一些意外的凶险。

吴菲也不知道她和老莫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以她的阅历还会盼望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以她的阅历自然也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产生标准,让她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真相。

吴菲还没有适应两个人在还没有正式表白之前就进入物理阶段的状况。那时候以吴菲的规则,“关系”总还是要分几个阶段,比如,要先对对方的各种状况都有个相对清楚的了解,且认识了对方的若干亲朋好友,之后伺机说“做我男/女朋友吧”,再至少互相说三个月“我爱你”,再吻个五十次,才能进入到考虑要不要发生性行为的阶段。

在吴菲看来,她不可能认识莫喜伦的亲朋好友已经是个遗憾,而让她对莫喜伦说出“我爱你”也是非常困难的事—— 也许她可以背叛她记忆里的杨小宁,但她不能背叛她自己。

那个平安夜只是瞬间的刺激,刺激过后的疲倦裹着吴菲自己的道德标准,令她陷在说不上是后悔的自责里。

因此,那个平安夜之后,吴菲就刻意地回避跟莫喜伦的正面接触。每天上班都是公事公办的专业态度,全没有半句啰嗦。即使是不得不跟莫喜伦对视,目光也清澈见底,好像那天就只是偶尔一次的酒后荒唐,大家都应该既往不咎。

吴菲的态度倒增加了这件事本身对莫喜伦的刺激,本来他还有点担心,怕吴菲从此哀怨起来,恃宠而骄。谁知吴菲又给了他一个想不到。他为他自己的担心有些愧疚,也忍不住由此判定吴菲具备当情人的基本素质,那就是“不要问过去,也别问将来”。莫喜伦在尾牙那天的表现也确实是情非得以,忍不住当着全公司的面借歌声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

再说,基本上,这件事对老莫其实简单得多。和很多跟他年龄境遇相仿的中年男子一样,这不过是他一生中无数偷腥中的又一次,唯一的不同只是这次跟上一次的时间隔得久了一点,让他意外地体验了一把久旱逢甘霖的惊艳之美。

莫喜伦还清楚地记得他上一个婚外的性伴侣是在四年前,那时他刚好被短期派驻韩国,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女学生。那天他在首尔(当时还叫汉城)著名的梨花女子大学门口蓄意地假装闲逛,刚好赶上他的这位未来情人放学,那韩国女学生从校园中走出来的一瞬间让莫喜伦惊为天人。这是一个莫喜伦一直都不能忘怀的情景,以至于他已经不能清楚地记得他后来勾引她的过程。

更不同凡响的是,那韩国女孩能在穿着校服时的清纯和脱了校服之后的淫荡间自如转换。那种莫喜伦不熟悉的异国情调,和她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巨大反差在莫喜伦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那些日子,他为她心驰神往,痛并快乐着恨不得从此死在高丽梨花下!

所以,后来很多年,莫喜伦一直都觉得他自己有“女学生情节”。

而且,最让莫喜伦感动的是,等他即将结束在汉城培训的时候,跟那女孩认真地告了一回别。是夜,韩国女孩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最后一串儿八卦形的牙印儿之后,拿着他给她的钱鞠着躬走了,尽管眼中含着泪,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牵拌,走的毅然决然,没有留任何再回头的可能。莫喜伦对此非常感激,在以前,他都要至少还要假装出山盟海誓搪塞一番,谁知,竟然不小心碰上这么一个明事理的,老莫被那个性感果断的高丽背影深深倾倒。

回想他们在交往的几十天里,她也是始终保持相当的水准。由于没有能够共同使用的语言,他们始终没有什么交谈,发出的声音仅限“叫床”和傻笑。基本上进屋就做爱,出门就是为了吃,生命就剩下“食”与“色”,简单美好。虽然语言不通,但却举案齐眉,彼此都给了对方最可贵的真诚与理解。像李宗盛的另一段歌词:“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

无语言交流的性爱是一种境界,天底下的出轨都应该是那么的有礼有节:来的时候雷霆万钧,去的时候风卷残云,谁对谁都不用任何多余的拖欠或抱愧。

基于这样有水准的偷腥经历,曾经沧海的莫喜伦当然没办法回来对着发妻燃烧出什么激情或欲望。莫喜伦因此,能对文青竹做的,充其量也就是“陪她吃饭”。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柳暗花明,他却因为自己不负责的行为而捕获到了吴菲对婚姻一无所知的心。

吴菲是莫喜伦在进入不惑之年以后见过的唯一一个身上还残留着女学生气息的女青年。他暗自窃喜公司政变给他和吴菲制造的机会,他从第一次跟她单独出差的时候开始就忍不住想象吴菲另一面的风光,他把这个想象拉得很长,像是酝酿着一场丰沛的前戏,只为了迎来最后一刻“爱如潮水将偷情人包围”的波澜壮阔。当然,吴菲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吴菲在平安夜之后表现出的冷淡激起了莫喜伦的斗志和对那一晚的无限怀念,他暗自躁动,技痒难忍,只好把一腔热情转嫁给无辜的文青竹。于是这一对结婚将近二十年的老夫老妻,莫名其妙,忽然在一个星期里连续做爱两次。

文青竹是一个基督徒,还同时深受中国传统教育的影响,老莫是她初恋,也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性伴侣。因此,对于已经持续很多年接近无性的夫妻生活,文青竹安之若素。“主动求欢”对她来说决不可能,但,对丈夫的突发性性亢奋她也积极配合,本着一个贤妻的态度,她没有太多质疑。

是夜,莫喜伦事后一边举着卫生纸擦自己,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天一直在喝你这次从香港带回来的那个什么冲剂,怎么这么强啊!”

文青竹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的丈夫说“哦,那下次我再买。不过等周末美美从寄宿学校回来,那两天你就先不要喝了噢。”

文青竹是一个具有“当好太太天份”的女人,在那个天份下,与其说她不怀疑,不如说,她根本不想去怀疑,如果她的丈夫告诉她突发性亢奋是关乎什么补药的话,她唯一愿意做的就是“相信”,然后尽量“配合”。

然而文青竹“不怀疑”的态度和她配合他的物理行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老莫的问题。他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尤其白天还要在众人的窥视下假装没那回事地在办公室面对吴菲;更糟糕的是,吴菲表现的一身正气,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没那么一回事。

莫喜伦焚心以火,欲火。

莫喜伦好容易又熬了两星期,当然他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

那天,吴菲生日,约了几个朋友聚餐,假装热闹,其实是百无聊赖。等吃完了饭,走出餐馆的时候,天上忽然飘起雪花。吴菲在餐馆门口打发走朋友,对着天叹出一口白气,忽然生出些女孩子在生日里最容易有的那种自艾自怜的小感慨,就踩着雪从吃饭的餐馆一路独自走回家。

等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莫喜伦的车停在那儿,车顶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看的出他已经在那儿等了一阵子了。

莫喜伦看见吴菲,从车里出来,走近她,身体尝试着往前探了探,看吴菲没抗拒,就更凑近,轻轻抱了抱她,道:“Happy Brithday!给你送礼物来的,要不要看看?”

吴菲一言不发,低着头,跟莫喜伦进了他车里。两个人坐在后座,老莫从包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吴菲。

盒子里面是一张生日卡,卡中间夹着一张CD,是Judy Collins的专辑,专辑的名字是《Amazing Grace》。

莫喜伦探身把CD插进前面的音响,又坐回来,他握着她的手说:

“遇见你之前,虽然我常常被我太太拉去教堂,但是我其实没有任何信仰,没想到生平听了那么多回圣诗,只有你清唱的那次,才真的感动到我。你让我觉得,两个人身体的结合,居然能那么神圣,我简直真的有些相信上帝的存在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被祝福。所以,我就想告诉你,‘Amazing Grace’,我相信再没有任何别的,能比这个词更准确地描述我和你在一起时的感受。”

Judy Collins的歌声,在新年之后的第一场雪来临之际,在吴菲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飘在她耳畔,她的心因此跟着那旋律颤抖起来。

莫喜伦关切地皱着眉,把她揽在怀里,把她的头发往耳朵后面别了别,又轻声说“你放心。”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放心”,吴菲并不想知道自己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但这样的话,在那样的情境中,足以让她刚踏入二十五岁的心再度柔软起来,她仰起脸,迎着莫喜伦的脸,任由他吻她,在两个人温热的唇齿之间,忽然掺进一点点冰凉的咸味儿,那不是雪,那只是吴菲自己的眼泪。

车里面的热气慢慢把四面的车窗都涂上了一层雾气,吴菲那天是清醒的,在没有酒力协助之下,她对吻之后的延续章节并没能完全适应,甚至也不太喜欢。但,此事古难全,当多数成熟男人为了性而给一点点貌似爱情的呵护时,不成熟的女人也只好为了爱而接受性的突兀。这是很多人成长中的必由之路,等再回首,也很难说它是不是会具有另一番不协调的施舍之美——假如还有机缘再回首。

就这样,两个人各求所需,在几乎是误解的互相需要中,正式展开这段似情非情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