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
周蒙第一次去学校总务处领班级用具,总务干事瞟她一眼,爱答不理地说:“叫你们班主任来。”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蒙大学毕业,分到省重点中学江城四中作语文老师。
不开玩笑,她现在教两个班的语文,一周的正课加辅导课一共有十六节,课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节课。周 蒙最盼上作文课,因为不用讲话,可是学生写完作文她要改啊。刚当老师,人笨,看学生作文都是一个字一个字 地看,错别字、乱用标点符号、句子不通、词不达意,改得她头昏脑涨。别忘了,她还是班主任呢。别的日常琐 事不说,当班主任,每天早上七点就要到班上监督学生上早读。周蒙骑自行车上班,从她家到位于市中心的四中 她最快也要骑二十分钟,那就是说,即使不吃早饭她至少也要在六点半起床。
六点半,高中毕业以后,周蒙就没这么早起来过。
只有一两次,还是因为李然的缘故,她的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了,以致彻夜失眠,早上五点多就能爬起来。开 学不久,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周蒙正在给学生讲语法:名词。
转身之间,她注意到,窗外有一个男人,注视着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来跑到师大来找她,她在上课,他 就站在教室的门外,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幸亏不一会儿就下课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学们都在看他。趁学 生做练习的时间,周蒙从教室里出来了,窗外的那个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这么说:“我刚回来。”
小宗刚从日本回来。
还是年轻啊,恢复快,可塑性强。——刚才,从窗口一眼看到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周蒙,小宗就这么想 。周蒙穿的是一身浅杏色套裙,乌黑的短发齐耳,面带微笑,讲起课来连说带比画的,挺投入。有学生在下头讲 小话,她立刻像模像样地瞪了过去,不过,就是瞪人,那表情都显着明丽动人。小宗心里嘀咕,他要是那个小男 生,可禁不起她这么一瞪两瞪的,搞不好就会暗生爱慕。
可她从教室出来,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眼睛忽地就红了,不过,也许是他看错了,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 又显得特别清澈。
“挺像那么回事啊,周老师。”
周老师还有点儿腼腆,笑笑,没说话。
“给你带了个日本小人偶,打开看看,跟你长得一个样儿。”
“谢谢。”周蒙手托着包扎漂亮的礼品盒,并没有打开。
“对了,中午你有地儿吃饭吗?”
“我自己带饭。”其实,周蒙中午经常不吃饭。
“带饭多麻烦,去我们单位食堂吃吧,物美价廉。又不远,就隔两栋楼。”“我该进去了
天地良心,直到此时,小宗还是把周蒙当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遗孀,更不对。总之,他对她没有一点儿说 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就是觉得她怪可怜的。
下午,开完班会,周蒙回到语文组办公室。高中部的几个老师还没有走,这很难得,高中部的老师是很忙的 ,他们在校外兼着各种高考辅导班的语文课。周蒙听他们议论的是学校分房的事,这跟周蒙没关系。当初省重点 四中之所以放弃了好几个优秀毕业生选了周蒙,就为着周蒙不要房。那些优秀生也没人敢要一套,只是要一间, 可是四中的领导有长远眼光,现在是要一间,以后还不是得给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课了,周蒙还有半个班的作文没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卖给学校了,回到家只想往 床上躺。
周蒙先泡了杯热茶,还没等她坐下来改作文,喜欢跟她这个小字辈开开玩笑的章老师发话了:“小周,你要 现在就结婚,也可以跟学校要房。”
周蒙笑笑说:“我们家房够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语文组组长田老师问,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这个问题在她舌 头上滚来滚去的也有一个多星期了。
田老师一问,其他几个老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点儿好奇:新来的小周老师,挺漂亮的小姑 娘,工作也不错,每天骑个车独来独往的,好像没有一点儿社会关系。
“我男朋友在外地。”
周蒙端着茶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谈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经严肃了点,没有人会试着再问下去。周蒙 骑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了。要么早一点要么晚一点,她最怕黄昏的时候挤在车流里往家赶。赶什么呢?家里又 没有人等她。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还显得好看点儿。9月的风还是软的,似乎轻轻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开。回到家,周 蒙第一步是开电视,不管它放什么,有点儿声音再说。她从冰箱里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红茶,一口气喝下去, 再拿起桌上的一块绒布,走到客厅的五斗柜前。五斗柜上是她妈妈的大相框,不是遗像那种,彩色的,1988年她 妈妈在德国的时候照的,烫发,穿一件香槟色的长风衣,神采飞扬,显得特别年轻。她妈妈不像是去世了,而是 出差了,只是这个差出得太长太长。
周蒙仔细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处的时候,她的脸上添了两行细细的眼泪。相框旁边放着一瓶十 二枝洁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头。
下午钟点阿姨来过,每星期一三六她都来。
周蒙洗了把脸,到厨房里看了看,阿姨今天给她做的是鸡丝炒笋丝,香菇青菜,鲫鱼汤,还有一小碗雪里蕻 肉丝是给她明天下面条吃的。电饭锅里米已经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钟就熟。从周一到周五,周蒙每天只吃一顿 ,中午想起来了她会给自己冲一杯牛奶。因为只吃一顿,白天体力消耗又特别大,每天晚饭她都吃得特别多,顶 得上一个小伙子的饭量。
周蒙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看的是重播的“东方时空”。吃着吃着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眼里直直地冲出泪 来,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泪,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嘴里慢慢咀嚼着饭粒。没等她吃完饭,电话铃就响了,周 蒙晓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没参加国家分配,一毕业双双去北京闯天下,戴妍想进外企,葛俊是奔着 当歌星。
戴妍现在在一个大型合资企业里当接线员,她只要值夜班,就准给周蒙打电话诉苦。“怎么样?葛俊找到工 作了吗?”周蒙问。
“没呢,我已经给他指了条明路了,傍个有钱的老女人捧红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个有钱的老男人呗。”
这样的话周蒙也不是第一次听戴妍说了,自从去了北京,戴妍就老这么说。“戴妍,你别老这么说,葛俊该 往心里去了。”
“你以为我不说,他心里就不想啊?现在他们家也没钱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还没傍上呢。”葛俊是个 小白脸,可是,周蒙不能想像葛俊会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
“葛俊还不至于吃软饭吧。”
“什么软饭硬饭的?只要是饭。”戴妍叹口气,“你呀,你就是太单纯了,也怪不得李然……”戴妍自知失 言,噤住了口。
什么都可以,李然这个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们说。
戴妍跟宿舍里的女孩子只知道周蒙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不知道李然的事。她始终不肯说。
说是不肯说,她的脸却出卖了她的心事,原先那么光滑细致的皮肤,长了一脸痘痘。戴妍猜到了,别的女孩 子也多少猜到了,可是都不敢问,连同情都不敢表现出来。有关细节戴妍还是从小宗书记那里问来的。周蒙说不 出话来。
她听着戴妍在话筒里一遍遍急火火地道歉,她不是跟戴妍生气,她只是说不出话来。“没事。”
她终于说出了两个字,挂了电话。
是没事,事实是,她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李然已经不要她了。她相信他有了别人,可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 。他只要回一下头,看一眼,他都会心软的。
所以,李然怎么也不敢回头啊。
等周蒙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到床上,她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十分了。不是夸张,她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了。 作为老师,不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是一种体力劳动。劳动人民沾枕就着的良好生活习惯,周蒙还没来得及 养成,不过,她至少是不再失眠了。
此刻,周蒙背靠在枕头上,重排班里的座位表,定小组长和各科课代表。像所有班级一样,周蒙这个初一( 二)班也由这几类学生组成: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不聪明而用功的学生,既不聪明也不用功的学生,聪明而不用 功的学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周蒙经常夸奖的是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她会有几个比较偏 爱的,聪明而不用功的学生。
周蒙手里还拿着笔,人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关灯,她现在睡觉不关灯只插门。奇怪的是,连做梦,她都没有 梦到过他。
她梦到他要在好几年以后,她已经身在美国了。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个饭店里吃饭,挺热闹。吃完饭,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离开了,而她是一个人。走着走着 ,他又追上来了,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傻瓜,我爱的是你啊。”
她是哭醒过来的。因为哭出了声音,惊醒了睡在一边的潘多,他吓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连声地问是不是做了 噩梦。
可是不等她回答,潘多一转头又睡过去了。
夜凉如水。
第二天中午,小宗不到十一点就进了四中校门,直接去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别忘了,小宗是高中时代就入了 党的,他在哪个中学入的党?四中。
周蒙上完第四节课回到办公室,意外地看到小宗跟章老师谈笑正欢。
小宗看到她挤挤眼说:“章老师是我的老班主任。”
中小城市,江城是太小了。
小宗并没有带周蒙到他们外贸食堂吃物美价廉的份饭,他请她在外面吃的。“明天吧,明天再去我们单位吃 。”小宗说。其实,明天,以后,一直也没有到他们单位去吃过。周蒙无可无不可,在哪里吃都无所谓,她只是 想问小宗一句话。
她不晓得,小宗也想问她一句话呢。
小宗跟周蒙一块儿吃过几次饭,约略知道她的口味,点的是一色清:清炒木耳菜(一定不要蒜),清炒豆苗 ,清炒鱼片,清炒虾仁,汤有个名目,叫作“鲫鱼过黄河”,其实就是鸡蛋鲫鱼羹,要水搁得多、蒸得嫩才好吃 。
小宗叮嘱小姐:“菜里少搁点儿油。”
他记得周蒙说过一次,饭馆里的菜不好吃,油太多。
闻到菜香,周蒙还真饿了,昨天晚饭给戴妍搅的,没吃好。
看她吃得那么香,小宗想起以前李然老渲染蒙蒙吃得如何少,少得有厌食症的危险。不过,女孩子嘛,一失 恋胃口就特好,也是常有的事。
她特别爱吃炒虾仁里的毛豆,用筷子专挑毛豆吃。很自然的,小宗拿起勺子一点点儿地把虾仁和毛豆分开。 周蒙不觉停下筷子看了小宗一眼,小宗一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
“学生调皮吗?”
“挺可爱的。”
吃完饭,周蒙跟小宗在四中门口分了手。
回到办公室,坐在位子上打开备课笔记,周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了。她想问小宗的是:李然给你打过电话 吗?
小宗在路上给李越打手机,劈头就问:“喂,你们女孩子失恋,到底要多长时间才痊愈?”
李越冷静地回答:“我有资料,按照统计,六个月到三年不等,也有个别案例,终生不愈。——怎么了?蒙 蒙又怎么了?”
“她跟她们学校老师说,她的男朋友在外地。”
“你是说,她还想着李然?”
“还有谁?都大半年了,杜小彬孩子都生出来了,周蒙怎么就想不通呢?李然不是以前的李然了,他不仅是别 人的老公,而且是别人的爸爸了。”
李越心说了,想不通有什么奇怪的?想通了才奇怪呢。
小宗继续说:“我想问问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还是别问,她会下不来台的。”
“我也是这么想,李越,你看,”小宗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要不要给她介绍个男朋友?转移一下注 意力。”
“小宗,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也许正是小宗潜意识里想要李越说的,好像李越这么一说,他就不担责任了,他就没有私心了。“李然一 直没再跟你联系过?”周蒙忘了问的,李越问了。
“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爸妈都没他的电话,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结婚了。”“他够狠的。”
“谁说不是呢?”
唯一没有说李然心狠的是刘漪,刘漪在电话里知道消息,隔了良久,怅然喟叹:“怪我。”小宗真懊悔告诉 了她,这能怪得着她吗?
电话是刘漪打过来的,她本来是要通知小宗她结婚了,通知小宗也就是通知了李然。可是,她不再有兴致提 她的婚事了。
刘漪的丈夫姓廖,比她小两岁,矮五公分。
当天下午小宗下班的时候,脚一顺,又拐进了四中的校门口。
夕阳西下,教学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楼前的小花坛里,菊花早早地开了。对四中,小宗是有感情的 ,从初中到高中,他在这里度过六年好时光,和老婆吴蔚一起度过的。当然那时吴蔚还不是他老婆,是个美丽又 严肃的女生。
想想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过分严肃了一点儿。
很难说小宗是存心来找周蒙的,六点多了,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远远看到语文组办公室透出的灯 光,走过去,从半掩的门里,他看到周蒙一个人伏案而坐。无法解释的是,他的鼻子酸了。
到11月,期中考试过后,周蒙才觉得她这个老师像那么回事儿了。
她听取章老师的意见:一个好老师,不是试图把自己累死,而是试图把学生累死。说得好听点,就是要善于 调动学生的积极性。
现在周蒙看学生作文看得可快了,不快不行,她现在不仅要看作文,还要看日记,看周记,看学生摘抄。摘 抄就是让学生每周从课外阅读中做二百字以上的摘录抄写,一个句子,一首诗哪怕一段歌词都行。为了让学生觉 得新鲜有趣,周蒙特意去刻了个玫瑰花章,一般的摘抄她打上一到两个玫瑰,精彩的摘抄她最多给打五个。并且 许诺一年以后评奖,得玫瑰花多的前三名奖品丰厚。
中国传统的统治艺术是善于命名,周蒙也颇精于此道,她把摘抄命名为“玫瑰花行动”,很让学生兴奋了一 阵。
继“玫瑰花行动”之后,是“代号MS”。
什么是“代号MS”呢?就是“MYSECRET”,自己的小秘密。周蒙跟学生约定,如果他们在一篇日记的开 头标上“MS”,她保证不看。
周蒙真的做到不看了吗?她还是看到了一些秘密,给她以最深刻印象的是骂她的,有学生骂她臭美,也有学 生骂她不配当老师,因为她板书难看,更有学生直抒胸臆地说就是讨厌她。周蒙没有生气。她羞愧,但是没有生 气。对骂她的学生,周蒙以后会特别注意自己的态度言行,希望可以达成和解。
可是慢慢地,她还是感到失败。
本来她就不是个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人,而且如果一件事情做不好,她会本能地选择放弃。在这个时候,以至 半年后辞去教职,周蒙都没有意识到,她一次次地放弃,她放弃的其实是生活本身。这一年的秋天,在周蒙还没 有来得及特别伤感的时候就过去了。
她还是会晚一点下班,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八点多回家的时候,路旁的小吃摊让人觉得温暖而踏实,即使你 不去吃它。
小宗经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贸新分的房子,也在这个城市的西南部。也不是约好的,是一个默契,他通 常六点多会来找她。来了就很热闹地帮她干这干那,最喜欢改作文,评语一写就是老长,分数又给得偏高。精明 点儿的学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师的手笔,小宗的字写得漂亮多了。她的语文课代表,当着她,指着作文本上的 评语,老腔老调地跟别的同学说:这是周老师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师连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细心,每个月有几天,周蒙会特别累,助教就会说打车回去吧。她要是赶上胸闷不能坐出租车,他就 用自行车带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为她的自行车搁在了学校。也不是每天见面,小宗不时国内国外 地出差,赶上一个长周末多放几天假,他都会去看老婆。怎么讲呢?他可以说是她的老师,也是李然的好朋友, 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一回,她和小宗骑车经过师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李越和张讯两个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 ,她和小宗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车速,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张讯也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会结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个。
最具讽刺的,即使真跟那一个结了婚,又觉得他(她)不是原来想像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