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不肯说话了。求求你们,多来看看她,多来陪陪她说话,跟她说说你们以前在一起玩的那些事儿,说不定能刺激她。陶陶,你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阿姨求你帮帮海凝过这一关……”
我在房间里,听到妈妈在和路陶跟彭端这样说。他们俩现在经常到我们家来。他们说,海凝,小龙女的事情是一个意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小龙女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安静地注视着陶陶美丽的眼睛,现在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集中精神听懂别人说话,我觉得我自己变成了墙角的瓷器。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不跟人说话的,只不过,我现在需要用很多很多的时间来从头想。回忆,是个耗人的体力活儿。当我缩在衣柜里的时候,我觉得回想往事就像在一片一马平川上跋涉。我感觉我已经前进了很久,却其实还在原地兜圈子。
在时间停顿的地方,大家都各得其所。孟森严得到了解脱,孟森严的妻子得到了健康,可是小龙女,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虽然她付出了那么多,比如很多的爱,很多的激情,很多的勇敢,还有半个肝脏。
没错。孟森严最终没能感动他妻子,或者说他前妻的姐姐。当他又一次地从武汉失望而归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我的房间里,小龙女正在跟我宣布她的重大决定。
“海凝,别为我担心。”她大大咧咧地歪着脑袋,怀里抱着我床头的威尼,就像一个任性地决定离家出走的小姑娘,“你不了解,按照医学上的理论,一个人只要保留他的肝脏的百分之三十的部分就足够了,而且肝脏自己是有再生功能的呀。”
“我不管什么理论。”我觉得我简直变成了一个丝毫不肯讲道理的母亲,“我只知道上天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既然给了每个人一个这么大的肝脏,不可能有百分之七十的部分都是免费赠送。”
“海凝我真是被你打败了。”小龙女尖叫着,“拜托你了,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要说这么白痴的话好不好啊。”
“小龙女,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的肝脏,不能随随便便像切蛋糕一样地分一半给别人。”
“可是我的这一半可以救她的命。”小龙女瞪着我,“海凝,现在她快要死了,我的血型跟她碰巧相同,我年轻,我健康状况良好,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她自己的亲生姐姐都不肯做这件事,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样?”
“我不知道她姐姐是怎么想的,”小龙女真挚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一个这样对待自己亲妹妹的女人一定是个愚蠢的女人。你不要拿她来跟我比较。”
“小龙女,你想证明什么呢?你伟大,你了不起,你像《双城记》里的那个倒霉鬼一样去救情敌的命?你是要孟森严知道你可以为了他赴汤蹈火?没有这个必要。你不能,”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你不能为了想要演一出戏给自己看就搭上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半个肝脏而已,可是你有几个肝脏?你又有几条命来供你这么折腾?”
“海凝你说得不对。”小龙女倔强地直视着我,“我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我承认,如果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我就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有那么多,我不可能做到太多的事情。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而且是很特别,很不寻常的关系。虽然是别扭了一点,可是她不是我的仇人。如果我不是个医生就罢了,如果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肝移植这回事也就罢了,但是我是医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能够为她做什么。要是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曾经对一个人见死不救,就因为我有私心我有欲望,就因为我看上了她的男人。海凝,我讨厌那样活着。你懂不懂?”
“可是,可是,要是这个手术失败了呢?”
“有可能,毕竟我跟她只是血型相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排异反应这回事,有的时候是说不清楚的。”
“我不是说她,”我烦躁地打断她,“我是说你。万一在手术台上出点什么事情呢?”
“不会的海凝,”她笑得很开心,似乎听到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蠢话,“你知道吗?在现在的世界上,肝脏的供体,就是说捐赠肝脏的人的死亡率是非常非常低的。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非常非常低,就是说也还是有的了。”我不依不饶。
“海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抱紧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知道你全都是为了我好。海凝,你对我最好了。我都知道的。我跟你保证,我保证我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然后很快就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地跟你,跟路陶他们去海边野营,你放心好了。”
“傻瓜,”我照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呢?”
“什么时候也不会,”她坏笑,“因为我知道你永远在旁边帮我收拾烂摊子呀。”
“小龙女,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从此恢复健康,你和孟森严的事情……”
“我想过。”她看着我的眼睛,嫣然一笑,“到了那个时候,就看孟森严的选择了。如果我们俩真的就这么分开了。那我也不怕。因为,因为——这样一来他这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就算我嫁给别人,我也知道有他在永远惦记着我。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事情。海凝,我这是跟你学的,成本核算。”
我看着笑靥如花的小龙女,突然间,热泪盈眶。
那个手术很漫长,很漫长,足足有八个小时。小龙女和孟森严的妻子一起被推了进去。被推进去之前她还跟我开玩笑,说海凝,我好不容易赶上一次活体肝移植的手术,可是我还是得被麻醉了睡着,什么都看不到。
孟森严在我的耳边说:“放心,是我来负责把她的肝脏切掉一半,我不会让她出任何事情。”
那一天,我妈妈也奇迹般地放下了她的麻将,跟我一起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耐心地等着。我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说说,你说说这个傻丫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人商量,我要是她妈我准揍她,这么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小龙女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皮肤雪一样的晶莹。她沉沉地睡着,似乎马上就要醒来,似乎永远不会再醒来了。我细细端详着她的小脸,我第一次从心里承认她原来如此美丽。
手术非常地成功,孟森严的妻子没有一丁点的排异反应。不愧是小龙女的肝脏,就像它的主人,走到哪里都是生龙活虎,风生水起地安然存在着。当这个受尽了折磨的女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对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孟森严温柔地说:“那个女孩子在哪?我一定要看看她。”
醒过来的小龙女依然精力旺盛,虽然略显苍白,可是跟路陶,彭端他们一干闲杂人等贫起嘴来的时候还是眉飞色舞。我偶然抬起头,正好撞上了孟森严的眼睛。他专注地看着小龙女,用一种非常复杂,但是无比柔软的眼神。
每一天晚上,我都会带着我妈弄的各种各样的汤来监督小龙女喝下去,她还是像过去那样依恋我。只要我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睛就像个孩子那样地亮了。“海凝,”她轻轻地说,“今天我去了隔壁的病房,看孟森严的妻子了。”手术以后,她的皮肤总是呈现一种澄澈的乳白色,眼睛也异常地幽深。
她对我笑笑:“海凝,她握着我的手,跟我说谢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的。”
“别想太多。”我说,“你现在不欠任何人的。”
不一会,她终于很沉很沉地睡了。孟森严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那间病房并不宽敞,可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总好像是伴着回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院里一切都是白的,所以才显得非常空旷。
其实我知道他想要跟我说什么。其实他什么都不必再说。没有必要的。
他说:“海凝。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离婚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很惊讶。
“是她在手术前跟我提出来的。”孟森严不紧不慢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说如果手术成功了,我们就离婚。我同意了。”
“你想跟我说,等你离婚以后,你会娶小龙女?”
“不可能是马上,总得等两年。”他笑了,是那种我最珍爱的笑容,“因为我现在很穷,连房子都卖掉了。离婚以后,所有的钱都归她,因为这个手术之后头一年的药跟保养是非常贵的。”
“她知道吗?你和小龙女的事情?”
“我告诉她了。”孟森严说,“我昨天告诉她的。她很喜欢小龙女。她说就算没有小龙女她也不愿意继续跟我在一起,我们结婚八年,没有过过一天正常的生活。她说她知道我们两个人都受够了。她说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各自重新开始。她还说,小龙女是最好的姑娘,要我好好地珍惜。”
“是吗?”我微笑了,“恭喜你们了。不管是在几年以后,到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包个特大的红包。”
“海凝,对不起。”
“你很无聊。”我提醒他。
“海凝,其实我特别想跟你说一句话,但是我觉得要是我说了你一定会鄙视我。”
“我鄙视你很久了,所以你尽管说。”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海凝,”他停顿了一下,“在我看见你之前。我以为我梦想中的那种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句话是真的,到现在都成立。只可惜,人不能要得太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