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在历尽艰辛曲折之后,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夏城,返回家乡。
尽管列车已经驶离夏城很远,可那经历过的一幕幕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挥去。特别是最后一幕,实在太残酷了:黑夜中,周春将女儿交付给我们,毅然绝然向隆隆驶来的火车扑去,化为血雨肉泥……那一刻,他是怎样一种心情?彻底的绝望中,他是不是还怀恋亲人,是不是还挂牵女儿……如果这一切加到我的头上,我该如何承受……
一想到这些,痛苦就攫住我的身心。我不得不竭力挥开、忘掉它。好在,随着夏城的远去,我们的身心逐渐放松下来,安全感逐渐回复并越来越强。渐渐地,我能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那一切,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夜间竟然也能睡上一觉了。萌萌好象和我一样,刚离夏城时,她象小猫一样躲在小赵怀里,不时在睡梦中哭泣、惊醒,但是,随着夏城的远去,渐渐地,她也能安然入睡了……
随着家乡的临近,夏城的一切终于在我们的脑海中渐渐淡化,代之的是强烈的思家之情。可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心中又涌起阵阵不安与苦涩,家中迎接我的将是什么呢?我想起在夏城和妻子通过的电话,当时,她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可为什么强烈要求我在月底返回,为什么呢?莫非,要和我最后摊牌……哎呀坏了,又犯了老毛病,这次出门,又空手回来,什么也没有给她和儿子买……不过好在没有过月底,还差一天……
小赵好象猜到了我们的心,把头从窗外转过来:“李队长,想什么呢……是不是想嫂子啊?”
我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我在想,随着我的归来,我的家恐怕也就不存在了!”
小赵:“何至于呢,我听苗佳电话里说,嫂子的态度有很大转变,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对了,你们俩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当刑警的,家庭纠纷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不回家,不管家,不关心她吧……她一叨咕我就来气,来气就干仗,后来我就来个沉默主义,她说什么我也不出声。最后,我们俩就谁也不理谁了……最近这次吵嘴,是因为她说我没本事,不能赚钱,靠她养活着,我一气之下,就搬到队里住了!”
小赵:“就这点事啊,不算什么。其实嫂子说得也不错,凭咱挣这几百块钱养家真难,还要为警清廉……其实,队里大伙都看得明明白白,你们家真靠嫂子,人家光唱歌,每月就挣个千儿八的吧……”
我负气地:“我才不在乎这个……说实在的,她去那些场所唱歌也是我们矛盾的原因。那是什么地方,都什么人去,去那里卖唱……我嫌丢人!”
小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挣钱养家,你倒这么说……李队长,你这人哪都好,工作、为人都没说的,可在这方面,思想可有点跟不上时代呀……嫂子那人我们都知道,别看搞文艺的,作风可正派……我说呀,你回去先说几句好话,保证一天云彩都散了!”
我不说话了。小赵的话说动了我的心,是啊,说起来,我这个家不是全靠她撑着吗,自己除了把每月的几百元钱上交之外,还为家做了些什么呢……看来,自己对她的关心理解也真不够……咳,认真说起来,我和她并没有什么原则分岐,为什么不能主动同她和好呢……搞到这一步,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往事如烟,忽而都出现在心头,闪现在眼前。
我结婚很晚,妻子比我小好多,她不是我的初恋。当年,我受父亲株连下乡插队,曾有位女同学和我关系很好,也曾经海誓山盟。就象《小芳》那首歌中唱的那样,她曾伴随我度过难忘的岁月。后来,她提前我两年回城,安排了工作,我们的关系就终结了。这件事给我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创伤,并且,使我对女性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等到返城参加工作时,父亲已经去世,只留下母亲和我相依为命,家中又十分贫寒,我的年纪也步入大令青年之列,虽有不少人给介绍对象,有的嫌我穷,有的我又看不上。而且我悲哀地发现,随着自己青春的逝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喜欢那种纯真的女孩儿了。到了和我差不多的年令,姑娘们都变得成熟了,现实了,她们在择偶时更多地注重经济条件和家庭背景,对这种女性,我实在难以恭维,甚至嗤之以鼻。因此,很长时间未能解决个人问题,使母亲很是着急。
然而,我一直抱有自信,我相信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如果找不到,我宁可独守终身。后来,就遇上了她,我现在的妻子。
当时,我还在派出所工作,经常被抽调为一些大型会议或文艺演出维持秩序,我和她就是这样认识的。说实在的,我对搞文艺的、尤其是登台演出的女性没什么好感,往往觉得她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特别是对她们的作风看不惯。由于经常给她们维持秩序,也接触过一些女演员,差不多都是这样。在台上光彩照人,在台下盛气凌人,实际上出了脸蛋没有什么长处,更谈不上什么真挚深厚的感情。而且,她们的身边经常围着一些领导人物或者家庭有权有势的纨裤子弟。这些,都使我望而远之,根本没想到会同她们打交道。
没想到,我却娶了一个搞文艺的妻子,而且是个演员,是个歌唱演员。
必须承认,当初,妻子和歌舞团的一些女演员们是完全不同的。我认识她时,她刚刚被歌舞团招收,正在试用阶段,一点名气也没有,身上还有些稚气。那天,我负责剧场内部秩序,报幕时,我也没以为然,可她一上台,却一下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感到她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似曾相识,就好象分别了好久的亲人重逢一样。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虽然过去了许多年,我仍然记得她那纯净的目光,有些腼腆的表情……那天,她的演出并不成功,由于紧张,歌声都在颤抖,最后一个高音还没唱上来,最后捂着脸跑下场去。
当时,剧场里一片起哄的声音,闹翻了天,可我对她却产生了极大的同情。快散场时,我第一次借着警察的身份走进后台,见她正躲在黑暗中抽泣,就走过去安慰了她几句。我称赞她嗓子很好,就是太紧张了,将来一定能有发展。其实我并不太懂声乐,只是想给她鼓劲。她非常感动,而且,我的鼓励也确实起了作用,在第二天的演出中,她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但歌声优美,而且感情真挚,完全象从心里流出来一样,把全场观众都打动了,剧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这回,她也是捂着脸下场的,但,那是激动的泪水。
下场后,她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意识到,我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们就那样相识了,她对我的穷困一点也不为意。更使我满意的是,她的家也很穷,而且在外地的农村,是因为她嗓子好,才被歌舞团发现召来的。
我们婚后很长时间感情一直很好,她的纯真感情长久地打动着我。后来我知道,在我之前,她还从来没有处过男朋友,我就是她的初恋,这使我尤感她的宝贵。而且,她对生活很容易满足,总是那么快乐,加上她的特长,家中总是充满歌声,邻居们都十分羡慕我们。儿子出生,我们的感情更加亲密,一家三口过了多年甜蜜幸福的生活。
然而,后来妻子慢慢发生了变化。她在歌舞团渐渐有了名气,对生活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她的身上,纯真渐渐远去并最终消失,她成熟了。她开始注意别人的生活并进行了比较,她开始感到了自己的贫穷。她经常跟我讲同事中某人如何如何生活好,住的房子,穿的衣服,都成为她羡慕的对象,于是,我们开始有了口角。特别是近些年,社会上生活水平差距迅速拉大,更刺激了她,她要学一些演员下海,到迪厅等场所去唱歌挣钱,我坚决反对,好不容易才拦住她。去年,歌舞团张罗盖家属楼,要职工自己掏钱,我哪里有这笔钱,这成了我们矛盾冲突的导火索。我再也拦不住她,她开始出入各种娱乐场所,而且,还改变了唱法,唱起了通俗歌曲。钱是挣了一些,楼也住上了,可是,我们的感情却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难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吗?
回忆深深地刺激了我。多日的离别,使我意识到,我的内心深处,还深深地爱着她,我无法想象离开她,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还有勇气重新组合家庭吗?而且,如果离开她,我就是个穷光蛋,即使我能选到如意的女人,可她(们)能看中我吗?是的,凭着我的名声,我警察的职业,找个有钱的(离过婚的)女人也不是很难,可是,我能接受她们吗?最重要的是,我能在余生中度过没有她的生活吗?
一声长鸣,我从回忆中醒来。
火车的速度减慢了,前面出现一座城市的影子。
家,就要到了。
火车徐徐驶入车站,停下。我从打开的车窗向外望去,没有发现希望见到的身影……
小赵却大叫起来:“苗佳,在这儿——”
小赵的叫声使我发现了苗佳,随后也发现了儿子,他就在离苗佳不远的地方。我忍不住叫起来:“园园……”
苗佳和园园欢叫着奔过来。
小赵抱起萌萌:“萌萌,到家了,跟叔叔走!”
我们向车下走去。我的眼睛在看着儿子的同时,也在寻视着她的踪影,可是,我失望了。
我快乐的心情被蒙上一层阴影。
苗佳笑迎小赵下车,接过萌萌道:“这位就是小客人吗……小赵,你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说带回一个小客人,问你是谁,就是不说,她到底是谁,给我介绍一下呀!”
“行。”小赵笑着介绍道:“来,园园你也过来,都互相认识一下吧……萌萌,这位是园园,快叫哥哥!”
萌萌看着园园,迟疑一下叫了声:“哥哥……”
园园握了握萌萌的小手,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赵。
小赵又对苗佳介绍着:“萌萌,这位是……嗯,你先叫姑姑吧!”
萌萌望着苗佳,怯生生地叫了声:“姑姑。”
苗佳接过萌萌抱在怀里:“好孩子,长得真漂亮。”对小赵:“往下介绍哇,这位小客人到底是谁呀?”
苗佳和园园都望着小赵。小赵同我对视一眼,对苗佳道:“好,跟你直说吧,她叫萌萌,是我的女儿!”
苗佳一下乐了:“什么,你的女儿……你哪儿来的女儿……”
小赵又看一眼我,对苗佳道:“看来,你不信哪,好,等回去我跟你细唠!”
苗佳:“不,我现在就听……闹半天你还有个女儿,这我可得搞清楚,快说,咋回事?”
“这……”小赵扯着苗佳向旁边走去:“这,得咱们俩单独谈……李队长,你先走吧,我嫂子可能等急了!”
我想让小赵和苗佳谈后再做决定,就走过去,要小赵先将萌萌给我带回。小赵却说:“不用,你走你的吧,快走……”
小赵拉着苗佳向另一边,我只好领着园园向出站口走去。
园园问我萌萌是咋回事,我的心思已不在这上边,只是说以后再对他讲。
上了出租车后,我再也忍不住问儿子:“园园,你妈妈呢?”
园园看了我一眼,扭过脸,低声道:“这……妈妈有事,没有来!”
我的心忽的沉下去。儿子的话和表情告诉了我一切。
园园同情地看看我,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又忍住了。我免强现出一丝笑容:“园园,这些日子学习怎样啊?”
园园笑笑:“还行,不是跟你说了吗,前几天摸底考试第三。”
我问:“全班?”
园园:“不,全学年组……全班我第一!”
我的心一阵宽慰,拍了一下儿子:“太好了……真该奖励你,可惜爸爸什么也没给你买……老师没表扬你吗?”
园园既自豪,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老师说,我将来能考上北大清华!”
我高兴得一下将儿子搂在臂弯里,但,马上心情又暗下来。片刻后,我试探着问:“这些日子,你妈妈她……她没说什么吗?”
园园反问:“你指的是哪方面哪……”
我拍了儿子脑袋一下:“她说过爸爸什么没有?”
“这……”园园摇摇头:“没有,反正她没向我说过!”
我不在问了,心情更暗了。
2
来到住宅楼外,我几乎失去了上楼的勇气,还是在儿子的提醒下,才迈步进楼,踏上楼梯。
我家在五楼。现在,它一阶一阶地接近了。这时,我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了,那就是妻子。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来迎接我……此时,我真想和她好好谈一谈,挽回旧日的感情,可只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到家了,可这还是我的家吗……
我和儿子来到了自家单元的门外。
园园上前按门铃,可是,没人开门。
园园敲着门喊了起来:“妈妈,妈妈,我爸爸回来了,我爸爸回来了……”
还是没有动静,我的心情更暗了,深吸一口气,只好掏出自己的钥匙开门。
在我转动钥匙时,才发觉门没有锁,一拉就开了。我的心忽然一动,看来,她……
园园在后边轻轻推了我一下:“爸爸,快进屋!”
我推开门走进屋子,把门关上,四下打量着:还是那个门厅,摆设也如旧。妻子不在门厅内,一个关着门的房间内,传出录音机低柔的歌声。一切,和我离开时非常相似。
我站在原地不能动了。
园园对传出音乐的屋子叫起来:“妈,我爸爸回来了,你快点出来呀……”
没有反响。我只好走进另一间关着门的屋子,但,一推开门就愣住了。
屋里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而且,桌子上还摆着鲜花。
另一个屋子的歌声停止了,门响了一声,有人走出来,走进这个屋子。
我慢慢转过身,一眼看见了妻子。此刻,她腰上系着围裙,显得身腰线条十分清晰优美,风度娴淑而静雅,使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妻子垂着眼睛不吱声,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沉默片刻,还是妻子开了口:“把鞋换了吧!”
我心一热,“是,是……”手忙脚乱地换拖鞋。园园在旁给我帮忙。
穿好拖鞋后,妻子又开口道:“先洗洗吧!”
我看了一眼妻子脸色,急忙答应:“好,好,这一路上也够脏的了……”
我走进卫生间,里边一切井井有条,澡盆内已经放满了热水。
我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不明所以,也忘了该干什么。
身后响起开门声,我回过身,看见进来的是妻子。她看了我一眼,用有些生气的语调:“还看什么,快洗呀,菜都凉了!”
我不敢往好处想,苦笑一声,声音有点颤抖地:“我……我不是做梦吧,这……是不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妻子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在这一瞬间,我发现了她眼中的泪花。
我:“你……”
妻子突然抽泣一声,双手捂上了眼睛。
我:“这……你……”
我突然一把将妻子搂在怀中:“我……我想死你们了……我们和好吧,我爱你……”
妻子哭出声来,身子激烈的颤抖着,双手打着我的背,“你……你多少年……没说这话了……”
我深深地激动了,抱着妻子问:“你为什么要我月底前必须回来,有什么急事吗?”
妻子又捶打起我的背:“你呀,你……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什么日子?”
妻子:“你……你真没心哪,咱们结婚十五周年哪……”
我听了这话,更紧地把妻子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道:“可惜我又忘记给你带礼物了,我只送给你一句话……我爱你!”
妻子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脸,她也紧紧地拥抱着我,从她的躯体中,我感到了她的满足和幸福,我感到,几乎失去的幸福又回来了。
这时,卫生间的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我看见,园园的眼睛往里边看了一眼,露出笑容,又轻轻把门关严了。
妻子不知道,还在紧紧地拥抱我……
这就是妻子,这就是家……家就是这种滋味,在历尽夏城的艰难之后,我更加感到家庭的可贵,感到家庭对我的重要性,我悟到了什么叫幸福……啊,家、妻子、儿子,一家人平安合睦地生活在一起,多好啊,我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幸福。今后,我一定要对她们倍加珍惜……
晚上,我和妻子缠绵不已,感到比新婚还要幸福快乐。
我过了一段梦一样的日子。
第二天我就上班了,局里和队里的同志见到我,都亲热地打招呼,握手,拍肩,唠些亲热的话。特别是队里的同志,听说了我们的经历,都唏嘘不已。队长还让我休息两天再上班。这也使我感到家庭般的温暖。是的,这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同志,知心的朋友,多么温暖,多么安全……
小赵也上班了,苗佳的工作很快被他作通了。二人还把萌萌带到了队里。同志们轮流抱着萌萌,都流露出真挚的关怀和同情,也都很喜欢她。看着这个场面,小赵和苗佳现出得意的神情。在这种气氛中,萌萌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但愿这一切能早日扫去她心中的阴霾。在欣慰的同时,我的心底也泛出一股酸楚。
归来的第三天,在妻子的提议下,我们家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请来小赵、苗佳和萌萌,两家人吃了顿团圆饭。气氛非常融洽热烈,几个大人、也包括园园,都争着给萌萌挟菜。
吃饭中间,小赵指着我对萌萌说:“萌萌,记住,我是你爸爸,是你赵爸爸,他也是你爸爸,是李爸爸……”又指指我妻子:“这位是李妈妈……对,叫一声!”
萌萌懂事地站起来,给我和妻子鞠了一躬:“李爸爸李妈妈好!”
妻子也是软心肠的人,一下把萌萌抱在怀里,脸对脸贴在一起,眼中流出泪水。
苗佳看着,也擦起眼睛。
小赵也不笑了。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我和苗佳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一周后结婚……我们一定要把萌萌抚养成人,象她的亲生父母一样待她,只要我们在这世上活一天,就不能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
屋里一片沉静。
次日是星期天,我们两家人一起去逛了逛街,还在照相馆摄了全家福;小赵、苗佳和萌萌也照了合影。
周末的晚上,我受妻子之邀,到了她唱歌的咔啡厅。她与我面对面坐在靠窗的桌子两边,轻饮慢啜,脉脉含情地互相望着。身边,柔和的音乐在盘旋。这使我感到,妻子的工作环境并不象我想象得那么糟糕,我甚至喜欢上了这种气氛。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好象就在昨天,我们好象又回到了青年时代、热恋的季节……也巧,那几天队里案子也少,我们难得地清闲了几天。咔啡厅那天晚上的情景,我永远记在心中……对了,那天晚上,妻子还专门为我唱了一首歌儿……我也第一次欣赏了她在这种场合的表演。
我还记得,当时,妻子离开座位,走向前面唱歌的小舞台,对乐手们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麦克拿到口边道:“各位来宾,亲爱的朋友们,我是这个咔啡厅的歌手,我曾为很多尊贵的客人演唱过,今天,我要为一个特殊的客人献上一首歌,这位特殊的客人,就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
妻子把手伸向我,客人们的目光都转向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几分得意和自豪。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才发现,尽管许多年过去,妻子还显得很年轻,很漂亮,而且与初恋时不同,现在,更有风韵,透出一种成熟的美。
妻子继续充满感情地说着:“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几天前,我们刚刚纪念了结婚十五周年。在这十五年中,我们共同度过了很多难忘的日子,我们有过争吵,有过冲突,有过误会……但,今天我才理解到,这一切都是幸福的组成部分。在十五年之后,在这个夜晚,我要对着我的丈夫,对在坐的朋友,也对整个世界大声说:我爱你,我的丈夫,我的爱人……”
一片掌声响起,人们再次把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我的眼睛湿润了。
妻子停了停又说:“我还要对我的丈夫说,你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但你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人。因此,我要演唱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把它献给你,祝你一生平安!”
掌声响过,妻子歌声起:
“有过多少往事,好象就在昨天……”
妻子望着我唱着,眼里渐渐也含满泪水。
……
那几天,小赵和苗佳也在忙着,忙着筹备婚礼。他们照了订婚像,照像时还拉上了我们。当时,小赵穿着笔挺的西服,苗佳穿着雪白的婚纱,两人都精神极了,真象所说的郎才女貌。小萌萌也穿着新衣服,与他们合照了一张。
他们照完后,又拉扯着我和妻子照了一张合影。
那几天,妻子和我好象又回到初恋季节,陷入到爱河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幸福,这一切,将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一种补偿,是给予我的补偿……
不,也许说透支更为合适。
是的,生活并不会永远这样,每个人的生活也不都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制造黑暗和罪恶,我们刑警的职责是消除和打击他们;还有人在受苦受难,刑警的职责是拯救他们。在享受了幸福之后,夏城的一切又浮现在我的心头……
3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天阴沉沉的。梦中,周春抱着萌萌在逃跑,金显昌、金世龙一伙在后边追赶着。
金显昌一伙抓住了周春,把萌萌抢到手中,狞笑着掉头跑去。
周春追赶着……不知不觉,周春变成了我。
我追赶着金显昌一伙,步履非常沉重,我使尽力气,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前面,金显昌一伙站住了,掉回头对我哈哈笑着。我费尽力气,也难以接近他们。
金显昌将萌萌举了起来,要往地下摔去。我大叫着拔出枪来,扣动板机。
可是,我既未喊出声,枪也未响,我扣了几次板机,枪仍然未响。
金显昌一伙笑得更高兴了,而且,他们举着的萌萌忽然变成了园园。园园挣扎着,呼喊着,从口形上可以辨出,他呼喊的是爸爸。
这时,郎书记也出现了,他站在金显昌一伙后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我指着金显昌一伙,请他制止他们,可郎书记不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却皱起眉头,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黑乎乎一大片向我罩过来,把天都遮暗了……
我向后躲闪,却已无处躲闪,不由大叫起来:“啊……”
我从床上猛然坐起,从恶梦中醒来,满脸是惊惧的汗水。
妻子被我惊醒,欠起身,“怎么,做恶梦了……”
我出了口长气:“没什么,你睡吧!”
妻子把一只手臂放到我身上,睡去。
我坐在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睡。自回到家中之后,尽管我的身心一直浸泡在幸福之中,但不知为什么,经常做到关于夏城的梦,特别是刚才的梦,已经做过多次了……据说,梦是潜意识的反映,当我睡着的时候,夏城的一切又顽固地从潜意识中浮现出来,使我不能安枕……难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吗,还在呼唤我吗……
就在这时,床边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我摸黑抓起话筒。万没想到,电话里传来的是夏一民的声音。我又惊又喜,简单地互相问候几句后,问他有什么事这时候来电话,夏一民说:“没什么事,睡不着,就给你打了个电话……对,我已经不在报社了。”
我很惊讶:“什么,你不当记者了……”
夏一民:“对,我调省委办公厅了……回来后,我把自己在夏城的经历写了一篇文章送给几家报纸,因为牵扯到夏城主要领导,都觉得挺敏感,不敢发。我一生气,就通过关系调到省委了,给领导当秘书,也往权力圈里混混……昨天我又把稿件送给省报,这回他们格外重视,昨天一个朋友跟我谈了,说他们主编看了,很快要组织人员去夏城了解情况,如果属实就发表,还要向有关部门反映。我想,你们是重要的证人,希望调查到你们时,能如实反映。”
我满口答应。夏一民又问我们在夏城的案子办得如何,为什么回来了,是不是周春找到了。我沉默片刻,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周春死了,我们只好回来了!”
夏一民:“这么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你们就这样算了吗……李队长,我看你最好再去夏城一趟,过几天,我可能也要随报社的调查组去那里,我想和你并肩作战,你说怎么样……哎,李队长,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夏一民停了停又道:“李队长,我理解你,我的话可能有点过份,你不想去就算了……不过,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部消息透露给你,听说,我们省委班子要调整,中央很快要新派一个省委书记来。”
这条消息引起我的注意:“是吗,派谁来呀?”
夏一民:“这还没准确消息,不过小道消息说啥的都有,听说……”
夏一民说了一个名字,我曾多次在一些刊物和报纸上见过,为此感到很高兴:“真的,能是他……”
夏一民说:“很可能。这个人你一定也知道,他以反腐败出名……”声音低了一下又提起来:“我想,省报对我反映的问题如此重视,一定也和这有关。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去夏城一趟……你去吗?”
我很为难:“这……我倒想去,可现在我已经没有去的理由了?我办的是周春杀人案,周春已经死了,我还以什么理由去夏城呢?”
夏一民:“这……不是还有什么刘大彪吗?他也死了吗?”
我答:“他倒说不准。不过,公安机关办案是属地原则。刘大彪的事都出在夏城,我们离它好几千里,无权介入啊!”
夏一民失望的声音:“啊,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不过,我相信夏城的问题一定能解决,我们一定能取得最后胜利……好了,咱们常联系。再见!”
我慢慢放下电话。
这时,妻子早已醒来,并打亮了台灯,一直在注意谛听着。我放下电话后,她欠起身问:“谁来的电话?他要干什么?要你还去夏城……”
我安慰着妻子:“不,我不去……你别乱想,睡觉吧,和你没关系。”
妻子:“怎么没关系?我听苗佳说了夏城的一些事,那种地方你说什么也不要再去了!”
我说:“好好,不去不去……睡觉吧,睡觉吧!”
我们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妻子很快睡去,我却又悄悄睁开眼睛,眼睛望着屋角的衣架,那上边挂着我的警服和大沿帽。大沿帽上的警徽在黑暗中仍然那么引人注目。
妻子响起了细微的鼾声,我却无论如何再也难以成眠。尽管回绝了夏一民的请求,但他的话却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心底是多么想再回夏城,把一切搞个水落石出,想亲眼看到那些流氓恶棍和腐败分子垮台,并亲自参与战斗……可是,我仅是一个普通的外地刑警,对此无能为力……
旁边的妻子翻了个身,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把手臂放到我的脖子上,我掉头看了看妻子,内心实难平静。几天的家庭幸福生活,似乎消磨了我的意志,我的身上生出一种隋性,生出一种深深的疲劳感,我想永远这样留在妻子和儿子身边,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唤,它似乎很遥远,却又那样清晰,使我不得安宁,使我难以摆脱……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打断我的思绪。
我还以为是夏一民,却猜错了。是小赵的声音:“李队长吗……我是小赵,你马上起床,有车去接你!”
我的心急跳起来:“出什么事了?”
小赵:“刘大彪来了,正在县医院抢救……很危险,他要见你……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的预感应验了,夏城又闯进了我的生活。我意识到,从现在起,我短暂的幸福生活结束了!
我来到医院急救室内,正是凌晨时分。
小赵和两个刑警及医护人员守在一张病床旁边,病床上躺着的是身受重伤的刘大彪。尽管胸前、头上、面部都缠了厚厚的纱布,但,仍然渗出血来。他的身上插着滴管和输氧管等器械。旁边的屏幕上,起伏的波纹指示着心脏的跳动情况。
小赵低声向我讲述了有关情况。“今夜我值班,忽然接到一个群众电话,说火车站附近发生杀人案。我到现场一看,原来还是那个胡同,只不过这回受害的是刘大彪,人都成了血葫芦,但心还跳……经过紧急抢救,刚才醒过来几分钟,认出我来了,说要见你……医生说他是回光返照,你要抓紧问他。”
我问:“准备录音机了吗?”
小赵:“有人去取了……不过医生说他随时可能会死去!”
我不再问,伏到刘大彪耳畔大声呼叫起来:“刘大彪,刘大彪……是我,你听见了吗,说话呀……”
刘大彪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火花,嘴唇颤抖起来:“李……队长……”
我:“是我……有什么话你快说,是谁伤的你……”
刘大彪:“是……金……老……三,李……队长,我……是来向你投案自首的……是老党员……让我找你们的……可金老三……跟上了我……”免强的苦笑:“李队长,真是报应啊,我那次……在这里……杀周春……这回,我让人家……杀了……这都是金显昌指使的……你……你……你是好人,是……好警察,你……一定要把……金显昌抓起来,枪毙,替我……也替周春……报仇……”
我大声地:“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尽全力做到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大彪闭了片刻眼睛,又睁开了,这回,他的眼睛特别亮,说话也比刚才流利了:“有,那次,我到……你们这儿来,是……受金显昌指派,他……要我们哥俩杀死……周春,不想,二彪反被周春……杀了,可这……不怪周春,他不杀我们,我们就杀他……没想到,金显昌他,又想干掉我……他……他,我恨不得……马上宰了他,你们一定要替我报仇,报仇……”
刘大彪说着眼睛猛地睁得更大,身子一挺,然后一动不动了。但眼睛仍然大睁着。
医生急忙上前,查看刘大彪的瞳孔,听心脏,最后对我们摇了摇头。
我伸手起把刘大彪的眼睛合上,但手刚离开,他的眼睛又睁开了。几次如此,我只得作罢。
我和小赵对望着,谁也不说话,但分明听到了对方心声,我们俩此时都是一个念头,再去夏城!
局领导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因为,我们毕竟去过夏城,情况也熟一些,比派别人去有利条件多一些。局领导也曾考虑多派一些人去,但最终接受了我的意见:在夏城那种特殊的社会环境中,没有当地公安机关和党政领导的支持,派多少人也没用,特别是对金显昌,没有确凿的证据,绝对动不了他。我们两个人的任务是,先搞清刘大彪被杀这段时间里他们的反常举动,搜集证据,如果可能,将金世龙抓获,并以此为突破口,最后牵出金显昌,将其绳之以法。为此,局里没有派更多的人,也没有向夏城发出协查通报和通缉令,以便使我们的行动更有突然性,效果更好。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切实感受到了李商隐诗句的意思。
妻子背着身子给我整理外出的行装,不时地抹一下眼睛。
我站在也身后,低声劝道:“别这样,我很快就回来!”
妻子抽泣出声,我将她扭过身,揽在怀里,给她擦着眼泪。妻子伏在我怀里抽泣着说:“思明,我了解你的脾气,我知道拦不住你,可我……你别生气,昨夜你去医院后我做了个梦,梦到你离开了我,向远处走去,我怎么喊,你也不回来,我后来哭醒了……思明,自从听了夏城的事情后,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真不想让你再去那里,你……你一定要保重,要快点回来……平安回来……”
妻子的话说得我心特别难受。我紧紧搂住她,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你说些什么呀,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办案,你放心吧,不会出事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妻子抬起泪眼:“可你要答应我,到夏城后每天给我打个电话……行吗?”
我没把握地说:“这……我尽量吧……”
妻子:“不,一定,你一定做到,每天都给我打电话!”
我只好答应:“好,我一定做到!”
这回,妻子领着儿子亲自把我送到火车站,送上列车。车就要开了,她也不离开,与儿子、苗佳和萌萌固执地站在车窗下望着我们,眼里又出现了泪水。好象是传染了,苗佳、萌萌的眼睛里都满是泪水。
我和小赵望着亲人,只能强颜欢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这次去夏城,出发时和上次大不相同,妻子和儿子都来送我,而且,我家庭矛盾已经彻底解决。可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上路的和送行的心情都格外难过……我有一种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会壮士一去不回还,我心中又产生那种不祥的预感……瞧,小赵的表现也异常,莫非他和苗佳……
我猜到了什么。
列车慢慢启动,我们相互招手。列车加快,向远方驶去,我和小赵仍在窗口往外望着,亲人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我收回目光,望着小赵,小赵一副儿女情长、怅然若失的样子,再不见了以往那种满不在乎的气概。当他发现我在注视自己时,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免强笑了一下。
我半开玩笑地:“怎么,你和苗佳是不是……提前行动了?”
小赵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开笑了。
我说:“看来,我说中了,真是九十年代的青年,和我们那时候就不一样!”
小赵回过脸来,辩护地:“这有什么,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结婚证已经到手,要是没这事,三天后就办喜事了!”
我叹了口气:“看来,真不该让你去……你和苗佳又重新定日子没有?”
小赵:“没有,不过我们说好了,早回来早办,晚回来晚办!”
听了这话,我在心里说,但愿我们能早点回来吧!
列车在疾驶,越驶越快,发出一声长鸣。
这次去夏城的路途与上次不尽相同。我们是先转路夏城所隶属的省城,到公安厅开据了给夏城公安局的信函,再抵夏城的。所以这样做是希望能得到当地警方的最大支持,也免得徐队长他们为难,我们再被赶走。
当然,我知道这个可能很小,一切,不可能如我们想得这样顺利。这一次,夏城将会怎样迎接我们呢?
4
先看看金显昌一伙在干些什么吧。
此时,他们聚集在富豪大饭店的一个包间内。在场的只有金显昌、才经理和金世龙。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在喝酒。
金显昌给金世龙倒酒:“来,世龙,你辛苦了,这是你喜欢的人头马,今儿个放量喝,喝醉了就睡!”
金世龙有点受宠若惊,感激地:“大哥,你让三弟说啥好呢,你对三弟太好了,别说这点事,只要你一句话,警察我都敢杀,你信不信?要不你就发话!”
金显昌:“信,信,你是大哥手下的爱将啊……不过老三,你真看仔细了,刘大彪他肯定死了?”
“大哥——”金世龙不快地放下酒杯:“你信不着三弟咋的?我又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了,啥时出过岔儿?跟你说吧,当时我还数着来着,光前胸我就捅了他七刀,老九还给他好几刀呢……我敢说,他就是有两条命也没了,八成,现在已经化成了骨灰!”
才经理:“可是,我打听过金伟,到现在,那边的查询电话电报一次也没来过!”
金世龙又恼火了,杯子一墩:“他妈的在这种事上没你说话的地方,有本事你去杀个人给我瞧瞧……”对金显昌:“大哥,我不也是刚回来吗,他们要查询也得有个时间呢,再说了,也许姓李和姓赵的两人没在家,别的警察认不出他来呢!”
金显昌看看才经理:“老三说的也是。”
才经理:“哼,难说……我觉得,要干掉他,应该换个地方,万一那两个警察查出点什么,再找到夏城来,咱们的麻烦恐怕更大了!”
金世龙:“你说得轻松,换个地方,换到哪儿?你以为哪儿都能杀人吗?我们一路跟着他,好几次想下手都没得把,一直到下火车,我们把他堵到一个没人的胡同里才下的手……大哥,你放心吧,保证出不了啥事……对,大哥,万一出啥事,你把我递出去,我老三保证没二话。就是毙了我,我也不能说出大哥去!”
金显昌被感动了,一拍金世龙肩膀:“好,好样的,真是我的好兄弟!”说着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拿去花,你是吃啊,玩啊,爱咋花咋花,没了再冲大哥要!”
金世龙把钱收起:“谢谢大哥了……我喝好了,得出去放松放松了!”
金显昌笑了:“好,这楼里又新召了几个小姐,有两个挺漂亮,你随便玩,玩个痛快!”
金世龙咧着嘴笑道:“大哥,你虽然体谅小弟,可又不理解小弟……说真的,跟大哥你这二年,小弟的口味也有点高了,这些小姐我不想玩了。那话咋说的了……对,档次太低,我想玩玩有文化的……那多有意思,我这没念过几天书的,想偿偿念大书的有文化的娘们是什么味道……”
金世龙哈哈笑着向外走去,金显昌也跟着乐。
才经理沉着脸,见金世龙走出去,对金显昌道:“大哥,他这么干下去,会给你惹祸的,你得管束他点!”
金显昌:“没事,我心里有数。来,咱俩研究点大事……你那天怎么算的了?咱们折腾这一回,出了几条人命,才赚了五百多万?”
才经理:“对,你算算,咱们总共买地6万多亩,毛挣倒不少,九百五十多万,可郎书记一人就拿走了三分之一,各部门和各乡镇说了算的好几十人,打点一下,也拿去了一百多万,还有一些其他费用……对,银行的两个行长给了三十八万,小乔他借去六十万买车了……说是借,条也没打,根本就别想着还了。咱们剩下的,只有这五百一十万了!”
金显昌不满地:“妈的,比包工程强不多少哇……行了,反正就这样了……最近听着什么动静没有?还有告状的吗?”
才经理:“这……听说,有些村屯反映挺大,可出头告的,还是刘家堡的老党员一人,听说,他上北京了!”
金显昌:“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别说北京,上联合国我也不怕他,等他回来再算帐……哎,我那回跟你说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才经理:“什么事?”
金显昌:“你忘了咋的,入党的事呗!”
才经理:“这……大哥,你真的要入党啊……你看,原来你是镇人大代表,现在已是县人大代表了,郎书记说下届就让你当上人大常委……你为啥非得入党啊?”
“憋气!”金显昌说:“你还没觉出来,咱们虽然有俩钱,可并没真让人瞧得起……就说买地这事吧,咱们是办成了,可叫郎书记卡啥样?还有其他掌点权的,咱都得给他们好处……我不能总是这样,当什么代表没用,只是个名,我要掌握实权,也要当领导,让别人给我送礼……没权总是受气,这事你一定给我办成,我非入党不可,入了党再往上熬,凭我的钱,肯定能上去!”
才经理:“这……大哥,这事我还真问过,按入党程序,首先要通过基层党支部,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也表示了一点意思,他们既没答应,也没说不行,只是说入党手续很多,要写申请……这我替你写了交上去,他们又说要考验一段时间!”
“妈的这么费事?”金显昌一拍桌子:“我没那么多耐性,你再问他们,我要入党得多少钱,给他们,只是要快!”
才经理:“这……这也不只是钱的问题,我看,他们主要是怕担责任。在夏城,你是个特殊人物,别的都好办,入党这事有点特殊……我想,上边要是有人说话就好办多了!”
“这……”金显昌:“我找姓郎的,他当书记的说话总能好使吧!”边掏手机边说:“妈的,为了他提拔,我出了多少力呀,钱就不用说了,我还亲自上省里跑了好几趟呢……我不信他这点小忙都不帮……”
金显昌要通了电话。郎书记接后也觉得好笑:“……什么,入党……老金,我说你是不是开玩笑哇,你也想入党……”
金显昌粗声粗气地:“……对,我就是要入党……你笑什么,行你入不行我入……我差啥呀?给县里买过车,给学校捐过款,还买了二十万福利债卷……你们党员有几个做到这些的,别人能入我凭啥不能入……不好办?好办我找你干啥,我就不信,你一个书记,这点小事办不了…”
郎书记听出金显昌是认真的,口气和缓下来:“……老金你别着急,你这事比较特殊,太敏感,我要直接为你说话,会引起人们的议论……我看哪,你还是先把基层的工作做通了,报上来,到组织部审批时,他们一定会请示我,到那时我就好说话了……对,就这么办……明白了吧……好,到时候我一定帮忙……好,再见!”
再去见见郎书记吧,他在办公室里。
放下电话后,郎书记想了想,不由乐了一声:“入党……真有意思……”然后从办公桌里抽出一份画报看了起来。
画报上都是女人大腿、胸脯之类的东西。郎书记入神地看着,片刻拿起电话:“接办公室……白冰吗?你到我这儿来一下……对,有事!”
一会儿,白冰敲响了郎书记的门,郎书记手忙脚乱地把画报放在一份文件下面,急急走过去打开门:“啊,白冰,快进来!”
白冰走进来,郎书记顺手把门关上,并按上了暗锁。
白冰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门,有点不安地:“郎书记,有什么事吗?”
郎书记:“啊……没什么大事,坐,坐,来,喝杯水。”把白冰让到长沙发中坐下,给她倒水。白冰推辞着:“郎书记你……我不喝……郎书记你有事就说吧!”
郎书记笑哈哈地:“怎么还叫我书记,你和小乔马上就要结婚了,咱们是实在亲属,你得改口了!”
白冰:“这……郎书记,我……”
郎书记:“叫姐夫。记住,不许再叫我书记,叫姐夫,听见了吗?叫一遍我听听!”
白冰只好小声地叫了声:“姐夫……有什么事吗?”
郎书记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吗……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打听一下,你们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吗?”
白冰:“没什么,准备得差不多了,小乔说,他买车回来我们就结婚。”
“这小子,”郎书记坐在白冰身旁:“结婚还要买车……不是有一台吗?开着呗,还买什么?”
白冰:“这……郎……姐夫,小乔说,那台车不是他的……他要自己买一台。”
郎书记:“谁的还不一样……白冰,从今后我就是你姐夫了,关上门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你就出声!”
郎书记说着,贪婪地盯着白冰的脸:“说实在的,我知道,小乔这小子论人品相貌,都配不上你,跟他结婚,委屈你了!”
“这……”白冰抬起头望一眼郎书记又赶紧低下头:“姐夫,不是你给我们介绍的吗?”
“这……啊……”郎书记打了个哈哈:“是,是我介绍的,我是想……白冰,只要你听姐夫的,今后有你好日子过,姐夫会处处想着你的!”
郎书记说着,把手慢慢放到白冰的腿上,白冰把腿向后缩了一下,但又停住了。
郎书记更大胆了,又抓起白冰的手,声音低下来,满含感情地说:“白冰,我知道,你所以同意跟小乔,有大半是冲着我的……跟你说吧,我马上就要到市里工作了,在我走之前,要最后提拔一批干部,你在办公室也干快二年了,先给你提个副科级,你看怎么样?”
郎书记说着抓紧了白冰的手,白冰垂着头不敢挣脱,只是小声说:“谢谢姐夫……”
郎书记去搂白冰:“要谢不能光停在口头上,得有实际行动啊……”
郎书记去亲白冰,白冰躲闪着。郎书记着急地:“白冰……快,亲爱的,想死我了,难道我不如小乔吗,快,只要你听我的,要什么有什么,今年副科级,明年就是正科级……快……”
这时,电话铃突然激烈地响起,郎书记一愣,放松了手,白冰这才挣脱出身子,但她只是站起来,并不急于离去。
电话响了两声又不响了,郎书记又奔向白冰。白冰急忙躲闪着:“郎……姐夫,别这样……晚上……你到我那儿去……行吗?”
郎书记住了手:“真的?今天晚上……”
白冰不语。郎书记兴奋地:“那好,今晚我一定去你那儿,你可要等着我……”
5
这时,我和小赵已经来到夏城,正坐在一辆行驶的出租车内。开车的是马大魁。我们特别小心,上他的车时不引起别的人注意。
车上,我嘱咐着马大魁保密,暂时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又回来了,又问在我们离开的日子,夏城又出过什么事。马大魁说:“这……要说出就出了,说没出就没出。在夏城,出啥事也不算事。你们走了以后,金显昌更凶了,听说,他买了好几万亩地,转手就挣了上千万。那个金老三也更凶了。那天,就在大街上,把一个年轻姑娘给扯到车上拉走了,听说,被几个畜牲祸害了一夜才放出来……那家人开始还想告,后来一听是他们,蔫退了,爹妈啥也没说,带着姑娘搬走了!”
“妈的!”小赵狠狠砸了一下拳头,又问:“哎,你这几天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马大魁顺嘴答着:“你们走了以后,他差不多天天到车站跟我们这些开出租的显威风……不过,不知这几天他干啥去了,没见到他!”
小赵一喜:“你是说,这两天没见到他?”
马大魁:“有三四天了,谁知去哪儿了……哎,那不是他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和小赵从车窗往外望去,见前面的街道上,有几辆摩托在慢慢行驶着。”
小赵:“是他,快,把车靠上去!”
我很快发现,原来,金世龙和两个同伙在跟踪前面不远处走着的一个年轻姑娘。
我们的车慢慢接近,可以看见,这个年轻姑娘长得秀美文雅,很有文化气质。她好象刚刚下火车,肩上背着着一个旅行袋在快步往前走着,根本没注意金世龙等人跟在背后。
金世龙等人的靠近姑娘,突然停下,跳下车,笑嘻嘻地拦住姑娘纠缠着,姑娘一惊,但立刻镇静下来,正色道斥责着,金世龙根本不在乎,伸手就去拉姑娘,姑娘高声叫起来:“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喊警察了……来人哪,抓流氓啊……”
金世龙三人将姑娘驾起,招手拦着驶过来的出租车:“快停车,停车……”
车停下,金世龙拉开车门就往车内推着姑娘:“快,上去……啊,你们……”
这正是我们的车,小赵从车内伸出黑洞洞的枪口,另一只手去抓金世龙:“不许动……”
金世龙惊惶地:“你们……”猛地把姑娘往小赵身上一推,回头就跑,边跑边对同伙叫道:“老九……兔子,快去报告大哥……”
我和小赵跳下车追赶金世龙,他跑向一个小巷,我和小赵也追向小巷中。
事与愿违,我们本想密捕,却与金世龙意外巧遇,密捕变成了明捕。这一来,此行办案的难度又大了。
我们紧追金世龙不舍,眼见他跑进一个大饭店。
我抬头看了看招牌,正是富豪大饭店。
我和小赵也冲入饭店。
饭店门厅里,两个保镖模样的壮汉上前来阻拦我们,被小赵两拳打退。我们继续往里闯,被迎面而来的金显昌、才经理和几个歹徒拦住。小赵继续往里闯,与金显昌及手下撕扭在一起,我不得不拉开双方。
撕打停下后,金显昌装出刚认出我们的样子:“啊,原来是二位,到我这里有何公干,要吃要玩尽管说,为啥砸我的饭店哪?”
看着金显昌,深切的痛恨从我的心底升起:这个杀人犯,这个无恶不作的歹徒,我真恨不得马上把他铐起来带走。但我知道,不能贸然行动,只有一个死人的口供,是不足以抓人的,这里是夏城,面对的是金显昌。没有铁的证据,还要有当地同行和党政领导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他无可奈何。
小赵对金显昌吼道:“你少来这套,我们找金世龙,他跑到这里来了!”
“嗯?”金显昌回头问手下:“他说什么?找老三,你们看见他了吗?”
手下纷纷摇头:“没有……他没来……他好长时间不来了……”
小赵:“胡说,我们亲眼看他跑进来的……躲开,我们要搜查!”
“搜查?”金显昌脸色变了:“想在我的饭店搜查,你们凭什么……老才,你跟他们说!”
才经理上前一步:“对不起,搜查也可以,但必须依法办事,请把搜查证拿出来!”
小赵:“我们……你们……”
我一拉小赵:“我们走!”
我们匆匆赶到夏城公安局大楼,走进刑警队的走廊,奔到写有“刑警队长”字样的办公室门外,猛地把门推开,对办公桌后的人叫了声:“徐队长……”
我仅叫出半声就愣住了,因为座位上的人不是我们要见的徐队长,而是不想见的金伟。此时,金伟正仰在转椅里,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看见我们,也是一愣:“你们……”
小赵上前一步:“徐队长呢?我们找他!”
金伟:“徐队长调政保科了,现在我是刑警队长,你们有什么事?”
“这……我们……”
我和小赵大出意外,互相看着,不知怎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