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他嘛,怎么说呢,还可以吧。”我寻找着不带感情色彩的中性词,企图掩盖我内心的失望、愤怒、不安、恐慌等多种情绪,给人以客观评价的印象。我的情绪在我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早已山崩地裂了。提副局长应该首先考虑综合处处长,这是多年以来不成文的惯例,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讲惯例只讲特例了。高处长怎么能和我比呢?他是工农兵学员,勉强算作大专学历,写不能写,说不能说,比我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而且他当处长时间也比我短,组织部门又不是白痴,为什么会选他不选我呢?

    “请说具体一些,比如德、勤、绩、能等方面,能否胜任更高一级的职务?”

    “你们应该了解啊,否则你们提拔他的依据是什么呢?”我知道和我谈话的是个处长,年龄至少比我小十岁,我没必要依照他的意思说我不想说的事。

    “我们了解是一方面,听取群众的反映是另一方面,只有上下结合,才能比较全面地考察干部。”

    “我可以帮助你们了解一下,然后再把意见反馈给你们。”

    “不用你去了解,你只需要把你的意见告诉我们就行了。”

    我的意见?我的意见你们是不会听的,我根本就不赞成先提高处长后提我的安排,应该调过来,最起码是同时提拔。当然,一个处长是无法决定提拔谁的,是处长上面的人,或者再上面的人,才能对局级干部的提拔说上话。高处长作为一匹黑马杀出来,多半是某个伯乐看上他了。这个伯乐是谁呢?面对处长那双期待的眼睛,我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在B市工作的副部级以上的高层领导,突然,画面定格了,市委副书记熊林涛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没错,就是他,高处长原来工作单位的党委书记,现在主管市委组织部,由他来安排高处长提拔这件事,还不是小菜一碟?什么德、勤、绩、能,还不是老上级的一句话?我没后台,我上大学之前的老领导,现在是个退休的矿工。当初我极力把老高从企业调出来,没想到给自己调来了一个竞争对手,而且他显然已经战胜了我,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他高局了,而他可以堂而皇之地称呼我为小宋,并靠他的权力把我支使得团团转。

    明白了高处长的背景,我的不满变得微不足道了,再说什么难听的话,等于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于是,我在浮躁的心上压了一根定海神针,扫去脸上灰色的表情,对着处长侃侃而谈,为高处长大唱赞美诗。年轻的处长频频点头,脸上像洒满了金色阳光。一个普通的人,在遭遇突发事件而做出正确选择后,都能在他身上挖掘出许多动人的故事,更别说一个五十岁的处长了。把芝麻说成西瓜,是文人的专长,我是文人,口吐莲花是嘴到舌来的事。送走市委组织部的同志后,我立即着手对高处长进行调查,如果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哪怕只有蛛丝一般细,那就对不起了,它会变得像绞索一样粗,绞断高处长升迁之路。

    下班后,我把小姜约到西直门的一家餐馆。她家住在附近。开始我们只是随便聊天,因为有共同工作的经历,可聊的话无穷无尽,渐渐地,话题集中在高处长身上。我引导小姜,希望她讲讲高处长身上有无致命的弱点或者是错误,这是我所需要的。没想到,她对高处长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干实事的人,非常踏实,而且虚怀若谷,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值得他学习的长处。

    在小姜这里我没找到所需要的东西,我打电话给小鲁,想约他谈一谈。他在李凯那里干得热火朝天,打造出一个赫赫有名的职业培训集团。作为集团老总,他没有闲聊的时间。他在电话里问我有什么指示,电话里是否可以解决。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给过高处长好处费没有。他对我的问题颇为吃惊,说我的问题太露骨,像是在搜集黑材料。我只好撒谎,说是奉命行事。他说,他离开局里后就没有接触过高处长,民办培训学校的管理权已放给各区县,有事只需要和学校所在区县的劳动部门打交道就行了,不需要和上面沟通,所以他没和高处长联系过,好处费没必要给,即使给也给不到高处长的手里。

    不管我的目的是高尚的还是卑鄙的,我的调查无疾而终了。看来我只有接受这个现实,就是我的昔日部下要当我的领导了。

    半年过去了,高处长依然是高处长,我一了解,原来在两个月前,熊林涛副书记退休了,把老部下的事搁下了。我不知道高处长心里有何感想,要是换上我,经历如此折腾,肯定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种提而不拔的做法,对人的精神刺激,绝不亚于经历一次恐怖事件。高处长从外表上看变化倒不大,依然是上班来下班走,低头不见抬头见,高处长还是我所熟悉的高处长,没有变成陌生的高局长。

    杨倩的职务又升了,当上了政策法规司的司长。她好像具有强大的上升能力,不需要自己操心,到了一定时候,自然上升一个台阶。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却怎么也学不来她的升迁秘籍。她是一个好母亲,让女儿长在心尖上;她是一个好妻子,对我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她还是一个好领导,在K部司局级干部考核中,她连续几年名列前茅。可是,我真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独到之处,不过是一个有风韵和品位的知识型职业女性。

    在高处长有可能被提拔的时候,我把满腹委屈倒给了她,想让她指点迷津。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正处在干事业的壮年时期,没有青年人的盲目,没有老年人的暮气,成熟、干练、稳重是我履行职责的特点,我没有理由不大干一场,不给我机会实在令人愤怒。

    “有什么可生气的?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把它看轻一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这把年纪,最主要的是要有个好身体。”她对我追求官位的热情已失去了热情,似乎没有体会到我的水深火热,更关心我的身体。

    “我比老高不知要强多少,他就因为有人,所以才被重视,我要是有人,也早上去了。提拔你的那个副部长,这么多年了,还是副部长,也够没出息的。她要是当个正部级干部,多少也能关照我一把。”我对自己的才能丝毫不怀疑,我缺的只是伯乐。

    “人活着不能只为当官,在你这把年纪,如果压力过大,很可能要出意外的。”

    “我当官是为了充分实现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我的身体没问题,出不了意外。”

    “把你的远大理想收一收吧,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了,还为这些事操心,你可真够累的。”

    “你是不操心,当了正司局级干部,将来还有更高的职位等着。我不知道我比你差在哪了,可就是上不去,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