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来 第五节
在外人眼里看似离经叛道的事情,在邹飞他们身上自然地发生着,反而显得充满关怀。
他们所做的这些没有对错,只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反抗,对自己以外的一切都要反抗。放在中国要反抗,放在美国一样反抗。反抗的不是别的,只是在反抗自己的荷尔蒙而已。
佟玥因为邹飞,和她妈妈的矛盾加重了。妈妈让她迅速结束和邹飞的关系,免得越陷越深,佟玥总觉得妈妈莫名其妙,杞人忧天。妈妈见说服不了佟玥,就撂下狠话:“你要是不听我的,就别回家了!”
正好系里组织去丽江写生,佟玥收拾了东西就跟着去了。躲避是解决两代人直面冲突的最好办法。
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佟玥发现自己和那些谈笑风生的同学不同,他们是带着游玩和画画儿的目的离开北京,而自己是带着逃离的目的踏上火车的。
佟玥觉得,既然说服不了妈妈,那么日后就用自己和邹飞恋爱顺利并且感情甜蜜的事实来证明,妈妈的考虑纯属多余。
离开北京的这段日子,佟玥白天背着画夹在古城里转,看到吸引她的地方就打开画夹,画到天黑收工,晚上隔三差五给邹飞打个电话,却没有联系过妈妈一次。开始还想着妈妈这茬儿,故意不给她打电话,后来就把她和打电话的事儿都给忘了,直到有一天,脑子里突然蹿出妈妈的形象,才想起有日子没想过妈妈了。这时候,佟玥发现曾经对她很重要的妈妈,现在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也让她觉得家庭关系是多余的,只要能和邹飞在一起她就满足了,她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难受,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但是这种难受没过几天,就被佟玥忘得一干二净了,等她再想起来,没过一会儿又抛到脑后了,后来就越来越少地想起了,也越来越快地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佟玥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和姥爷出去玩,姥爷给她买了票,让她坐旋转飞机,她玩完下来后,发现姥爷不见了,怎么喊都不见姥爷的身影,便哭醒了。姥爷是她最亲近的人,起床后她便给姥爷家打了一个电话,是表妹接的,说姥爷三天前去世了。佟玥顿时蒙了,在电话里问明情况,又赶紧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刚响就被妈妈拿了起来,似乎她一直守在电话旁:“喂?”
“姥爷的事儿您怎么不跟我说啊?”一提姥爷,佟玥就想哭,忍住了。
“你已经和这个家庭没关系了。”妈妈的声音让佟玥有些陌生,语调低沉,显然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
“您别什么事情都把我和邹飞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行不行?”
“你既然选择了脱离家庭,就不用关心家里的事儿了!”
以佟玥对妈妈的了解,知道她这是在报复自己没听她的话。
妈妈又说:“我爸走了,你爸也走了,你也要跟着我不待见的男生走,我知道你们都商量好了,走吧,我一个人过更好!”
佟玥对于妈妈的这种表现不知说什么好,又把话题转移到姥爷的事情上:“姥爷的骨灰放哪儿了?”
“我没必要告诉你!”妈妈很解气地说着。
“我就跟邹飞好了怎么着吧!”佟玥的脾气也上来了。
“我没你这个女儿,姥爷也没你这个外孙女!”妈妈的语调像宣读着判决书。
“我姥爷永远是我姥爷!”佟玥说完挂了电话。
佟玥心里酸酸的,既因为姥爷没了,也因为自己和妈妈的矛盾。她不是那种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也不是无理取闹,正因为讲道理,才觉得妈妈荒谬。她发誓,以后自己无论老成什么样,千万不能成为妈妈这样的女人。越老,越应该尊重情理,而不是意气用事。
佟玥又给邹飞打电话,听到邹飞的声音,佟玥终于绷不住了,放声大哭:“我姥爷没了!”
两天后,邹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佟玥面前。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从北京一路站过来。
佟玥被邹飞抱在怀里的一瞬间,感觉终于有了依靠。在因姥爷去世而最难受的时候,安慰自己的不是妈妈,而是邹飞,这更让佟玥坚信了妈妈做法的荒谬。
虽然佟玥一个劲儿地在说妈妈的不是,邹飞却觉得,也许佟玥妈妈说得没有错,他一直在“飞”着生活,对自己日后会做出什么真的说不好,他对自己都缺乏稳定的信心,更何况带给佟玥安全和保证。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当面问问佟玥妈妈“我哪儿有问题啊”。他知道,他真的有问题。
那时候邹飞最爱听的歌是许巍的《两天》:“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好在邹飞还知道这时候佟玥身边需要人陪,便买了张站台票就上了火车,逃过几次查票后,终于在火车即将驶出河北的时候被查获,于是补了张站票,累了就在地上坐会儿,困了就躺在座位底下的空隙睡会儿,一路听着祖国从东北到西南各省市的口音,闻着祖国从东北到西南各省市的土特产,到达了祖国的西南边陲。
这是邹飞平生第一次自己长途出门,火车上的四十多个小时让他不禁感慨着祖国的幅员辽阔和民族繁多,特别是火车开出二十多个小时后,他总有一种置身在国外火车上的感觉。
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发现了生活中的另一种可能,生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单调,日后他所追求的生活,也因为这趟云南之旅而有了变化,这是后话。
佟玥陷入失去姥爷的伤痛中,邹飞在一旁陪着她,听她细数和姥爷生活中的点点滴:幼儿园的时候,父母让她上的是全托,一个礼拜回一次家,姥爷总能在她想家的时候及时出现,把她带到姥爷家住一天再送回来,帮助她幼小的心灵熬过漫长的一周;小学参加夏令营出发前,姥爷站在大巴车下把她爱吃的零食递到车窗里;中考体育加试的时候,姥爷在学校的操场外扒着大铁门的缝儿给她加油;高考的时候,姥爷在她进考场前送来了冰镇的绿豆汤。可是佟玥却没能在姥爷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出现在姥爷身边,她难受,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佟玥叹气道。
“没事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让你不难受,我都配合你。”邹飞在一旁贡献着肩膀让佟玥靠着。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没事儿,在你知道怎么办之前,要是愿意就这么坐着,我就陪你一直坐下去。”
“我才发现,你还挺会关心人的。”佟玥很欣慰。
“因为我也曾经有个姥爷,我知道这种滋味。”邹飞看着天上说。
佟玥实习结束后,没有和大部队一起返回北京,而是和邹飞留下四处转转。之前佟玥住在系里在当地学校找的宿舍里,邹飞住在她们班男生的宿舍,正好有张空床,现在宿舍住不了了,两人就报了一个旅行团,能跟着玩两天,同时解决了食宿,还代买回北京的火车票。
旅行团的行程是从丽江出发,途经虎跳峡等景区游玩,第一天晚上到达香格里拉,第二天返回丽江。
在一个景区的山上,有卖心愿锁的,黄铜制的,可以把心愿刻在上面,然后锁在山体的铁栏杆上。“让天地作见证,直到海枯石烂。”卖锁的人如此介绍着,并唱了起来,“天可崩地可裂,海可枯石可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佟玥买了一把,刻上了她和邹飞的名字。邹飞知道,能不能永远在一起,并不是由这些外在物件而是由现实所决定的,但他还是配合着佟玥,一起把锁锁在栏杆上。
晚上住进宾馆,两人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佟玥突然抽搐起来,邹飞扭脸一看,佟玥已经满脸泪水。
“怎么了?”邹飞随口问了一句,知道佟玥又想起她姥爷了,伸手去擦佟玥流到嘴角的眼泪。
佟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邹飞把脸贴在佟玥的脸上,试图安慰她,佟玥突然抱住邹飞狂吻起来,邹飞配合着,亲吻着佟玥,把她的眼泪吃到嘴里。
邹飞记得小时候吃过自己流进嘴里的鼻涕,好像是咸的。现在他知道了眼泪的滋味,也是咸的,还有点儿涩,像海水的味道。
两人缠绵完,佟玥靠在邹飞的怀里,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在说梦话:“我怕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怎么办?”
邹飞没接话,只有电视在一旁响着。
没过一会儿,佟玥的呼吸沉重了,真的睡着了。看着熟睡中的佟玥,邹飞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把锁。
第二天,到了香格里拉。空气温润,湖面上雾气氤氲,绿草如茵,牲畜们安详地吃着草,眼前的美景终于让佟玥暂时忘记了失去姥爷的伤痛,打开画夹,画了起来。
邹飞站在佟玥身后看着,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那把锁,他倒不觉得那把锁对自己怎样,只是怕自己破坏了佟玥试图创造的美好。
大三一开学,邹飞就感觉弥漫着一股颓靡的气氛,对学校的新鲜感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年之痒——空虚、乏味、厌倦、不知所措接踵而来,不知道除了混、听天由命,还能干什么。
课愈加没劲了,听着更像不是一个星球的人在交流了。这时候再抄作业,邹飞感觉不到是在抄了,而是在画,依葫芦画瓢,里面好些符号完全不认识,尚清华的本上什么样,他就照着形状画下来,似乎是在抄美术作业。
邹飞总感觉生活在缺氧的环境中,浑身没缘由地不自在。这是一种退学未遂和挣扎未果后的自暴自弃,与快熬出来的欣喜若狂并存的感受。
多年后他总结自己这一时期的生活状态,用了一句话概括: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恶意,相信它对我也没有恶意,只是我们的志向或所求不同,因此有时候说不到一块儿去。
到了大三,成绩好的学生可以辅修另一门专业,尚清华选的是计算机,邹飞没有选,因为学校不相信他们这种排名靠后连本专业都学不好的学生还有能力辅修其他专业,便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邹飞对此很欣慰:幸好没机会选,要不然再辅修个别的专业,更他妈没劲了,学校现有的这点儿破专业,真没什么可学的。
其实邹飞自己一直在辅修别的专业。他的摄影技术已经不错了,经过一年多的实践和感悟,终于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摄影了:面对这个混乱的社会,在取景器里能选择一些美好,把它们记录下来。尽管这些美好是剪裁出来的,但它们确确实实是世界里存在着的,只不过被那些不美好的事物包围着,不易发现而已。
摄影恰恰就是寻找和发现美好,能让人生变得积极,尽管拍出来的照片是灰暗的,这更需要一颗热爱生活和渴望美好的心,而拍那种傻美傻美的照片的人,在生活中往往不是什么好人。就像很多奸商和黑社会的办公室里,都挂张佛像,手上也爱戴串佛珠。
学校的电影协会联合兄弟院校办了一个电影展,放映一些文艺电影并在展映结束后把导演请上台交流。
邹飞看了一个讲述法国青年们的电影,生活方式跟中国的情况不太一样,但很多地方唤起了邹飞的思考,值得回味。
电影放完,灯亮了,导演走上台,也是个法国人,挺年轻,简单介绍了片子的拍摄背景和创作动机,然后就是回答中国学生的提问。一个中国学生,用一听就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谈几点我的感受:大麻、偷窃、同居、不领结婚证就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在我们国家的电影审查制度里是无法通过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电影,我说完了。”
邹飞还沉浸在对电影的回味中,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知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如果自己是导演的话,就告诉这个人:“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问题。”
全场听得懂汉语的人都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尴尬,等待着下面事情的发生。学生会请来的法语翻译经验丰富,用自己的话垫场,介绍这部片子获了哪些奖,试图错过这个话题。
底下一个学生不干了,大声喊着:“为什么不翻译刚才提问的话?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国家。”更像在起哄。
台下有人为这句话鼓掌。
翻译看出来这事儿躲不过去了,只好把刚才的问题翻译给法国导演听。
法国导演听完,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翻译赶紧接过话,没让导演开口:“请别的同学继续提问。”
底下那个学生仍然不依不饶:“导演还没把话说完呢!”这句话又赢得了台下的掌声。
翻译不得不把学生的要求告诉导演。
导演又耸了耸肩:“我是想说点什么,但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虽然我没说什么,但等于我说了很多。”
更多人开始为导演的这番话鼓掌。电影里虽然展现了一些不积极的生活,但导演明显是带着人文关怀在关注这些事情,没有一味批评,没有一棒子打死,是通过展现这些而唤醒社会对青年人心灵的关注,可是却总有人只看到这些事情的表面,并抓住不放。
邹飞认为,那个在台下起哄的学生,也没有真的理解什么是自由和民主,只是在追求这种概念。很多人都认为,只有颠覆和推翻才是民主,有一天停止颠覆和推翻,就停止了民主的追求,不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民主,还是为了让生活更热闹点儿。即使把民主和自由给了这种人,他们会用吗?
社会总是如此,有一批这样的人,说一些不着调的话,干着不靠谱的事儿。他们遍布在工作中、学校里、大街上、公车上、眼前、身边,造成的种种现状,让邹飞困惑。他发现,自己的不自在,跟这些人的存在有很大关系。
生活一天比一天虚无,邹飞发现自己的内心却一天比一天坚定,心在生长,按某种意愿长得更结实了。
那段时间,邹飞经常靠耗着来打发时间。天热的时候,就穿着小裤衩,光着膀子,坐在床边,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抽着烟,听着Neil Young的Unknown Legend,看着窗外一点点黑下来。天冷的时候,就躺在被窝里,靠在墙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前方,抽着烟,还听着Unknown Legend,看着同屋的人干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听着听着,他发现这首歌里的气韵,适合给自己当葬礼的音乐。
耗时间的时候,邹飞纯粹就是干耗,不敢去考虑未来。一考虑,就迷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感觉。多年后,当他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后,才有所领悟:有一种人,在成长中怎么着也得迷茫个三五年,之后要么豁然开朗,找到自己的路,要么半推半就找个不太讨厌的工作,开始下一段人生。不过他还是对自己经历了这个时期感到欣慰,至少这段时间里他能够多些时间关照自己,而不是让自己去看清社会然后适应它——好在才二十出头,还有个学生的身份,不一定非得去干贴合现实的事情。
但现阶段邹飞不愿意就这么活着,他一直在寻找生活的意义,渴望让自己充实起来,即使年龄大的人们说没有意义,他也坚决不信,觉得是他们老了。十年后,邹飞在经历了比之前二十年更丰富、更主动参与的生活后,渐渐明白了年龄大的人为什么要那么说,当年自己一定要找到生活的真谛的欲望,是在受荷尔蒙的驱使。要说生活真有什么真谛,也绝不是自己当初幻想它一定存在着并渴望找到它那样简单。
邹飞病了。他故意让自己发了烧,从头到脚滚烫,浑身没劲,死了一样。以前对发烧的记忆是,退烧后,又会精力十足,焕然一新,他想试试重新做人的感觉,看看烦闷会不会随着温度一起退去。
这学期班里的同学突然有了去别的宿舍转转的习惯,都是无聊闹的,并不是那些宿舍有跟自己关系更好的同学,而是去看看别人在干什么。如果正在进行有意思的事情,就参与其中,但当发现别人比自己还无聊地待着的时候,便可以带着满足感回自己宿舍了。
邹飞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当别的宿舍的人推开门后,即使发现面儿上没人,也会走进来看看,看看谁的桌上或床上有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书或音像制品(磁带、CD、盗版VCD电影或毛片儿等)。当发现邹飞躺在床上后,通常会说:“呦,这儿还躺着一个呢。”邹飞也不理他们,只管自己发着烧。
来的人竟然会无聊到俯身凑上前,贴近邹飞的脸,把手指头放在邹飞的鼻子底下,试试他是否还在呼吸,并自言自语道:“还有气儿!”
这时候邹飞会闻到他们手上不知道刚干完什么事儿的各种奇怪的味道,睁开眼睛看看是谁:“你丫有病啊!”
“没睡着啊!”来的人收回手,“起来吧,我再找俩人,打牌去!”
“发烧了。”邹飞又闭上眼睛。
“真的假的?”来的人会用没准儿刚擦完屁股——也或许是刚摸完鸡巴或刚给女朋友系上胸罩——的手,放在邹飞的脑门儿上装模作样地摸摸,然后说道,“是挺烫的,歇着吧!”
说完就走了,有的连门都不给关上。但无论怎样,邹飞确实在这一摸上感到了温暖,甚至期盼着下一个人赶紧进来,把无论刚干完什么事儿的手在自己的脑门儿上放放。
人在身体脆弱的时候,别的方面也很难坚强起来。
当然,邹飞最希望脑门儿上出现的是佟玥的手。
佟玥已经两个月没和妈妈联系过了。好几次她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都拿起来拨号了,却下不了按下最后一个号码的决心。有一次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拨通了电话,听见妈妈“喂”了一声,她就挂断了电话。妈妈的这一声,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同时想到妈妈要求自己和邹飞不再来往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佟玥又觉得不能屈服于她。
佟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能做到不和她联系也无恙,或许妈妈也在强撑着,其实心里也彷徨着。有一天晚上,宿舍的电话响了,佟玥拿起“喂”了一声,对方没说话,佟玥又“喂”了几声,对方挂断了电话,佟玥放下电话后,猛然想起,可能是妈妈打来的。这个电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应该是对的。
佟玥不明白,她和妈妈到底在瞎折腾什么呢。细想想,人生的过程,就是先在一个家庭出生、成长,然后出去上学或工作,当翅膀硬了或独立了便从家庭出走,转一圈,转的途中找个能一起上路的伴儿,组建起新的家庭,养育下一代,然后再让下一代继续这种从家庭中成长到一定程度后就出走组建自己新家庭的生活。
这么一想,佟玥觉得问题出在妈妈那里,她没有该撒手的时候就撒手,如果自己永远顺从妈妈,那么妈妈就会一直认为佟玥听从她的是理所应当的,无须质疑她的想法是否有问题。所以,佟玥必须独立,必须改变妈妈对于母女关系的认定,这不是伤害,而是帮助妈妈成长,毕竟妈妈只有把她养育大的经验,没有如何面对已经成人的女儿的经验。
而改变妈妈观念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妈妈亲眼看到,她过去认为对的事情,或许是错的,她认为不对的事情,其实是对的。佟玥对自己和邹飞,有这个信心。
有一次她和邹飞在车站等车,一个骑电动车的妇女为了躲避突然变线的汽车,把电动车开上了马路牙子,冲着佟玥就来了。佟玥赶紧闪开,但还是被蹭到了,同样受牵连的还有一个也在等车的女孩,丝袜被刮破了,腿上有点儿皮外伤。
佟玥穿的是裤子,掀起看了看,腿上没外伤,就是有点儿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骑车妇女已经在一个劲儿地道歉了,佟玥就没再纠缠。而那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却不依不饶:“你先赔我丝袜,然后带我去医院照片子,我要是上不了班了,你还得赔我旷工和精神损失费。”
特别是那个男生,仗着自己劲儿大,夺过妇女的电动车,说是扣下了,提的这些要求如果妇女不同意,就不还电动车。妇女是外地的,看样子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慌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凑了两百多,希望就这么解决了,孩子还在幼儿园等着她去接。但是男生认准了就得去医院,就得拍片子看是否骨折了,就得让妇女赔偿女生养病期间的损失。
不知道这个男生这么做是不是故意表现给女生看,让她知道他日后可以保护她。邹飞实在看不过去了,建议那个男生差不多就算了,一双袜子也没多少钱,腿上不过是渗了点儿血,骨折就扯远了。
那个男生看了邹飞一眼:“敢情受伤的不是你!”
邹飞说:“我女朋友也被碰到了,你们也看见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男生说:“我们的事儿,不用你管,你们不看是你们的事儿,反正得先拍个片子看看腿骨没骨折!”
这时候车来了,佟玥和邹飞上了车,男生和女孩还在缠着妇女不放。
邹飞在车上推开玻璃窗,对车下的男生说:“真要是骨折了,还能有劲儿叉着腰在这站这么长时间,赶紧回家吃饭去吧!”
佟玥看着车下的男生,对他挺失望的,觉得这种人日后也将是生活的钻营者或逃避者,跟这种人在一起反而没有安全感,她真同情那个女孩。佟玥觉得,两个人能在一起,靠的是内在的东西互补或相互吻合,除此外,还会有外在因素,但这些外因相对于内在的贴合来说,太不算什么了。所以,她认定邹飞是那种适合跟她在一起的男生。
佟玥有一股倔劲儿,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当别人跟她说什么的时候,只要对方说得对,她乐于接受,但如果对方说得不对,甭管这个人是谁,跟自己什么关系,她都不会接受,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亲人,她反而会更加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所以,即使她不想伤害妈妈,也无法照妈妈说的去做。
罗西周四领到了驾照,周末便迫不及待地把他爸单位的车开了出来,拉上大伙去玩。
车是一辆开了七八年的富康,罗西当司机,邹飞、佟玥、林萌、老谢、范文强都坐进了车里,幸好尚清华周末要上辅修课,要不然真不知道他来了坐哪儿。
老谢坐在副驾驶,怕坐后排把他的零件挤坏了。邹飞抱着范文强,佟玥抱着林萌,四个人挤在后面。出发前罗西还把宿舍的窗帘摘下来,粘在后车窗上,以防警察看见后排多出一个脑袋。
安置妥当后,拿上地图,买了一箱啤酒,出发了。一辆快报废的富康,后面车窗挂着蓝色的确良窗帘,颇有当年接送外宾和国家领导人的红旗车的风采,招摇地在长安街上驶过,车里放着魔岩三杰的磁带。
驶出城区后,路上车不多,罗西开始给油,老谢坐在前排一个劲儿地说:“不着急,慢点儿开。”
范文强当成是在玩赛车游戏,嫌不够快:“……再慢就该挂倒挡了。”把头伸出了窗外,吹着风对罗西说,“别听老谢的,踩油门!”
罗西走的是国道,省得交高速费,就是路远点儿,难走点儿。他说没事儿,反正油钱是他爸公司掏,路难走正好练手。
开出北京,路就不好走了,机动车道已经成了混合车道,混杂着拖拉机、自行车、马车、羊群、过马路的狗,两旁是村民的各种房子,有砖的、有瓦的、有泥的、有草的,路面也是时而柏油路、时而土路、时而水路、有时候还没路——罗西知道自己开错了,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错就错地开下去,只要一直向东,就能开到海边——看到这些,不得不承认中国真的是发展中国家。
路上,一辆装满苹果的拖拉机停在路边,司机冲着罗西的车一个劲儿地招着手,罗西以为是卖苹果的,没理他,开了过去。开出一段后,林萌说刚才看见拖拉机里的苹果又红又大,想买一个吃,罗西又往回开,停在拖拉机旁边。
“苹果怎么卖?”林萌摇下车窗问。
“你先尝尝,好吃的话再商量。”拖拉机司机递给林萌一个。
林萌也不知道客气一下,拿过来就咬了一口。
“甜吧?”司机问。
“甜!”林萌下车了,大家也都下来了。
“你们都尝尝。”司机又给每个人拿了一个。
大家都渴了,想那就尝尝呗,反正尝完也不会不给钱,便吃了起来。
“您这苹果多少钱一斤?”只有老谢没吃,他有病,娇气,不洗的东西不吃。
“我这苹果不是卖的。”司机说。
几个人傻了,不明白司机何意。
司机又说:“苹果你们就甭给钱了,我拖拉机坏了,前面有个修理站,帮我把车拉到那儿就行了,我这儿有拖车的钢丝。”
几个大学生也不好意思占一个农民司机的便宜,只好让司机把拖拉机拴在富康后面。范文强自告奋勇去扶着拖拉机方向盘,司机则躺在苹果堆上悠闲地吃完一个苹果,然后睡起了觉。
司机说的前面,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前面,而是在地图上才能看到的前面。富康车苟延残喘地拉着一拖拉机苹果慢慢悠悠地行驶在中国乡村的公路上。
一个小时后,终于出现了一个修理站,罗西停了车,叫醒了司机。
“呦,这儿什么时候新开了一个修理站啊,我说的那个修理站还在前面呢!”司机穿上鞋,从苹果堆上下来,“那就这儿吧,不麻烦你们再往前面拉了。”然后搬下两筐苹果,不顾罗西等人的拒绝,强行给富康车的后备箱装满。
拉着一车苹果,富康又上路了。经过一段土路的颠簸,录音机突然不出声了,磁带在卡座里干转。
“那就听会儿广播吧!”老谢拧开收音机,在乡下搜不到太多台,只有一个老中医的讲座,正接听着听众的热线电话回答问题,老谢往座椅里一靠,“这个好,就听这个了。”
一个听众问夜尿多怎么办,老中医开了一服药方:党参、黄芪各15克,覆盆子、厚朴9克,大枣3个,生姜3片,上药水煎,每天1剂,5剂1个疗程,3个疗程后不见好转,再打电话。听众记下,感谢了老中医,挂了电话。老谢津津有味地听着,若有所思道:“少喝点儿水夜尿也就少了。”
又一个热线电话进来,问失眠多梦怎么办,老专家说多吃点儿猪脑子就行了。对方说,可是我是回民。老专家说,那就换羊脑或猴头。观众问鱼头行吗,他就爱吃鱼头泡饼。老专家说你要就为了吃鱼头,那可以,要想治病,只能按我说的。
老谢又介绍着自己的经验:“晚上喝口酒就不失眠了。”
范文强突然说:“……都给忘了,咱们不是带酒了吗!”
车又开上柏油路,拉着六个二十岁出头的人,喝着啤酒,听着老中医的养生保健秘方,飞驰着向海边开去。
直到太阳落山,还没开到海边。天渐渐黑了,路上没有人家,也找不着吃东西的地方,六个人便用苹果充饥:“晚饭就当是拖拉机司机请的了。”
终于,在月亮升起来很久后,大海出现在眼前。当时罗西还往前开着车,看见前面有一片水坑,就拐了一个弯,想绕过水坑,没想到开出去好几公里,水坑还在旁边跟着。
“这水坑怎么这么大啊!”罗西停下车,出去瞭望,发现原来是大海,兴奋地跑回车里:“到了!到了!”
其余五个人赶紧下车,叫唤着跑进海里。
玩了会儿水,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也没什么好玩的,颠了一路,都累了,便从海里出来,准备在海边过夜。老谢有睡前洗脚的好习惯,把脚泡在海水里,边搓边说:“海水能治脚气,就当给我上药了。”
车停在沙滩上,几个人围着车,有的坐在车里面,有的靠在车下面,听着海浪的声音,没一会儿都睡着了。半夜又被冻醒了,邹飞提议用沙子把身体盖住,试试了,果然能变暖和,于是开始挖坑,邹飞给自己和佟玥挖了一个双人的。
第二天早上,老谢起来撒尿,尿完一转身,发现海面上一片红,喊了一句:“太阳出来了!”
大家纷纷醒来,从沙子里钻出,看着太阳一点点浮出海面。这时候范文强打开后备箱:“来个苹果,我饿了。”
白天,罗西把车开到人多的海边,几个人凑钱吃了一顿海鲜,然后往北京返。刚上路,油箱报警了,大家又把身上的钱凑了一百多加了半箱油。
“如果不走冤枉路,不再拽拖拉机,风力不是太大,应该够开回去的。”罗西在本上计算了半天后说道。
但还是没有开到罗西他爸单位,在距离大门口还有五百米的地方,车子停下了。
“只要让车停在院里就行了。”罗西说。
于是众人下车,罗西把握方向盘,众人把车推进了院里。
“你爸他们加油的时候,还得推着去加。”林萌说。
“只要把钥匙和车还回来,就没咱们的事儿了,怎么加那是他们的事儿。”罗西检查后备箱,还剩半箱苹果,“这些苹果就放车里吧,当是对他们单位的感谢了。”
从海边回来后,邹飞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文学经验里介绍的那样,烦恼因为看到了大海而烟消云散,相反,他对现在的生活更加不满意了。沮丧的人,在没有解决掉让自己沮丧的事情后,看到那些能唤起人们美好情绪的景象,反而更加会对自己的沮丧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