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财神送财

  腊月二十起,莫府上下就忙碌开了。大家忙着扫雪洗地清整庭院,擦洗家具摆设,拆洗帐帘椅靠;备各种年货礼品,购置新衣;准备祭神、祭祖等等事宜。

  花不弃既然成了莫府小姐,年节上少不得陪着莫夫人见本家亲戚的女眷。她的衣着打扮是莫府的脸面,也是七王爷的脸面。于是乎,花不弃也忙碌起来,忙着选衣料赶制新衣,忙着学习大家小姐的应对,熟悉莫府的规矩。

  在药灵庄时,林丹沙教过花不弃不少应对礼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时,她只有一招,非常管用的一招:装羞。一羞遮百丑,羞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别人还能说什么?顺便还能博个柔弱、斯文、内敛的名声。至于背家规,花不弃的脑子好使,大有过目不忘的架势,自然也难不倒她。

  吃好喝好有人侍候好,她便有大把的时间捧着手炉赏雪、赏水仙花发呆。

  花不弃偶尔也会在夜晚悄悄地披衣走出房门,在院子里喝风立中宵。想念了无数回莲衣客天门关张弓搭箭的酷造型,柴房屋顶月光暗影里的神秘双眸,松林雪枝上替她扣好披风的温柔手指,最终她只等来了冬夜的寒冷。冻得连打数个喷嚏,惊醒了守夜的婢女后,花不弃自己都觉得无趣。她很伤心地认清了现实:莲衣客放弃不杀她就不错了,他绝不会是她的浪漫骑士。

  除了这些,她在莫府的生活算得上简单惬意。

  莫夫人主持府中大小事务,没空来凌波馆教导她,连她每天晨昏定省去拜见都吩咐免了。而莫若菲离开望京两个多月,回来后成了大忙人。十余日来,花不弃只远远看到他匆忙的身影像鸟一般从眼前掠过。当然,她本来也有可以和他照面的机会,但她“自觉懂事”地把这样的机会主动取消了。

  她得空时最喜欢做的事是带着灵姑、秀春、棠秋和忍冬在府中闲逛,在二门之内的内院做到了每日一游。

  莫府占地数十亩,内院回廊曲折,楼台亭阁、湖泊水榭全部走完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她睁着好奇的眼睛熟悉着莫府。

  灵姑仗着资历老小心问道:“小姐每天逛园子,走了这么三五日,应该不会迷路了。”

  言下之意,逛了两三天路记熟了就不必再大冷的天在外面待着了,你就乖乖回凌波馆继续当容易害羞的小姐吧!

  这些路走一遍我就记住了。花不弃懒洋洋地瞟她一眼,继续津津有味地逛园子。灵姑的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的时候,花不弃这才满足地告诉她:“我喜欢看府中应付春节的忙碌场面。真有在莫府过一个美好新年的感觉了!”

  四婢望着花不弃娇小的身材不觉心生怜意。灵姑微微一笑,棠秋嘴快,脱口而出道:“小姐元宵节去瞧灯,街上才叫热闹呢。”

  花不弃心里一动,好奇地问道:“元宵节望京会有花灯吗?我可以出府去看?”

  灵姑笑道:“自然是有的。莫府会搭建花楼挂花灯,少爷年年都陪着夫人在花楼观灯。今年小姐也能去的。”

  元宵就能出府了?花不弃顿时眉开眼笑。

  她希望这种有人侍候无人管的时间能无限期地继续下去,然而她和莫若菲生活在同一处府邸中,终会有见面的时候。

  腊月三十晚上,莫夫人胃口很差,团年饭夹了几筷子就放下。她吩咐莫若菲与花不弃守岁,自己折身回了房。

  莫若菲是独子,摆满了菜肴的桌上就只坐着他和花不弃两个。

  对莫若菲来说,解开了七王爷的心结,这个春节能轻松过了。他微笑地看着下筷如飞的花不弃,越看越觉得她灵动可爱。

  “不弃,吃好了咱们去点盘龙炮放烟火。”

  花不弃嘴里含着的八宝饭突然就粘在喉咙口怎么也咽不下了。有一年的年三十,和山哥吃完面条后,她买了挂鞭炮挂在阳台上放。结果放了一半,鞭炮哑了。山哥拎着啤酒瓶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她:“晦气!明年准不顺!老子总有一天会被你连累死!”

  结果第二年,他让她当人鸽子,后来两人都摔下山了。

  见她嚼着东西半晌无语,莫若菲停下筷子温和地说:“别想从前了。以前过年没放过爆竹烟火吧?以后有大哥陪你。”

  他穿着紫色金线绣团花的袍子,领口缀着一圈黑色的水貂皮,毛色黑亮。他完美无瑕的脸玉雕似的散发着莹润的光,像水貂毛般黑亮的眼里噙着笑容。

  花不弃马上想起药灵庄为了莫若菲失魂落魄的婢女们。她看到他美丽的脸时,偶尔也会忘记他是山哥。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忘记他的脸,认定了是山哥坐在自己的对面。可惜他不知道她是谁。他不知道她是谁真好!

  花不弃嘿嘿笑了,满足地咽下香甜的八宝饭说道:“我和九叔放过爆竹的。我们买不起整挂的鞭炮,等别人家放完后,我就去地上捡那种没有炸响的。年初一和九叔坐在桥头一颗颗点燃了往桥下扔,声音很响很脆,九叔很开心。今年有整挂的鞭炮放真好。我吃好了,走吧。”

  庭院中摆了个高三丈的九曲盘龙台,一条龙顺着根臂粗的木桩蜿蜒盘旋。龙身缠着红纸包着的大挂鞭炮,火红色极为喜庆,鞭炮顶端挂在盘龙台最高处的龙头上,四爪之上分别悬有装烟花的纸盒。三层基座上也摆满了待放的烟花。

  时近子时,城中渐次响起了爆竹声。莫府的婢女、小厮们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聚在院子里兴奋地等待着除旧迎新的爆竹炸响。

  剑声今日也换了一身雪青色的新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带着满足与骄傲的神情捧着一支点燃的线香,恭敬地候在盘龙台下。

  看到两人出来,剑声将线香递给莫若菲,和四周的仆从一样兴奋地等待着。

  莫若菲笑着对花不弃说:“娘素来不喜欢热闹,年三十阖府聚集放鞭炮她从来都不看的。不弃,今年你和大哥一起点盘龙炮可好?大哥抱你上去。”

  花不弃看了看四周看热闹的人,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摇了摇头道:“我胆子小,大哥点就好了。”

  莫若菲忍不住屈指在她额间一弹,轻声说:“你怕盘龙炮燃不完断掉会被人说不吉利是吧?鬼精灵的丫头。也罢,放你一马。”

  莫若菲手执线香,脚尖一点飞掠而起,踏着龙身直上龙头。庭院四周点着串串红色的灯笼,莫若菲站在龙头扶着木桩衣袂飘飘。他对台下众人微微一笑,朗声说道:“爆竹迎新破秽气,天佑我莫府!”说完他俯低身子点燃引信。

  看到红信一闪,盘龙台上顿时发出雷鸣般的炸响声。阵阵硝烟沿着龙身腾起,光影点点,火红的巨龙活了,钻云穿雾抖动着身躯,似在空中腾越。

  红屑乱飞,如雨洒落,下人们笑着尖叫着往后退。莫若菲在空中接连几个漂亮的翻身,花不弃尚在惊艳愣神间,他已稳稳落在她的身边,神采飞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笑容。

  “壮观吧?!”他拉开花不弃捂住耳朵的手大声说道,双手随即盖在了她的耳朵上,他温暖的手挡住了爆竹剧烈的炸响声。他哈哈大笑着。这一瞬间花不弃靠在他胸前,亦跟着笑了。她望着炸响的盘龙炮迷糊地想,这是她过的最热闹的新年了。

  盘龙炮一响到底,是好兆头。莫府的管事们在莫伯的带领下纷纷向莫若菲和花不弃行礼道喜。

  剑声兴奋地又递过一根点燃的粗大线香。

  “江南流花坊秘制的烟火,很漂亮的!”莫若菲拿起线香,笑着捏了捏花不弃的脸,再一次靠近了盘龙台。

  盘龙炮最后一颗鞭炮炸完时,莫若菲点燃了安放在龙爪和盘龙台底座的烟花。尖锐的啸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灿烂的银花像喷泉似的涌出,在黑夜里噼里啪啦地闪烁怒放。莫若菲潇洒的身影在银光中若隐若现。

  “公子比烟花还美啊!”花不弃身侧响起一声呓语似的感叹。

  是啊,他可真漂亮!他笑得很幸福!这一世的他过上好日子了。花不弃感叹地看着,脸上浮现出恍惚的表情。

  莫若菲点完底座的烟花,旋身大笑着回来。他笑眯眯地附耳告诉花不弃,“等会儿剑声会在龙台最高处摆好财神送财,你去点可好?”

  花不弃看着三丈高的龙头,摇头道:“太高了,我上不去!”

  “我带你上去!府中下人们最喜欢这个烟花了。你初来莫府,娘吩咐今年由你来颁这个恩赏。”莫若菲神秘地说道。

  银雨烟火将整座盘龙台紧紧围住,此时下人们又点燃了院子里别的烟花。莫府庭院被此起彼伏的璀璨之光笼罩着。高耸的屋脊,华丽的雕花廊柱,小湖泊的水光,娇美的婢女,清俊的小厮,满院绮丽,繁华如梦。

  花不弃半张着嘴望得痴了,眼角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剑声。为什么莫夫人特意吩咐要让她来点这个烟花?恩赏又是指什么?好奇心和喜悦满满地塞在心里,笑容不知不觉地一直荡漾在脸上。

  剑声抱着一个很大的箱子跳上了盘龙台,四周顿时响起了冲天的尖叫声和欢呼声。花不弃转头一看,下人们个个朝盘龙台围拢,摩拳擦掌,神色兴奋。

  箱子被粗索吊挂在三丈高的龙头上,边上垂下半尺长的引线。剑声弄好后,攀着龙头摆了个猴子观月的造型,逗来阵阵笑声,之后,他大喊了声,“有请小姐!”

  莫若菲呵呵笑着推搡着花不弃道:“我送你上去!”

  他搂住花不弃腾身掠上盘龙台,轻轻地将她放在龙头处站定。花不弃往下一看,三丈高的盘龙台下满是兴奋的脸。她又兴奋又害怕地抱住龙头说道:“大哥,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上面吧?”

  莫若菲把线香塞在她手里轻笑道:“你点燃引线后,箱子底部的烟花爆开,满箱新钱就会洒落。明白了?”

  原来是让她洒过年钱啊!花不弃恍然大悟。这是让她在下人面前摆小姐威仪的面子活儿。她嘿嘿笑道:“多谢大哥!”

  莫若菲摸了摸她的头道:“下人们捡得赏钱会拜谢你。这是你第一次以莫府小姐的身份在所有下人面前亮相。点燃引线后站在龙头上不要怕,受完礼我再接你下去。”

  他旋身飞下,笑眯眯地望着花不弃。

  花不弃鼓足勇气,一手抱着龙头,弯下腰,用线香点燃了引线。

  红色的引线越烧越短,花不弃紧张地看着,紧抱龙头的手已沁出汗来。她踩着的那截龙身只有一尺见方,手能抱住的龙头只有碗口粗。独自站在高处,寒风吹来,她突然觉得有些孤单。盘龙台下那些兴奋的脸离她越来越远,她似乎融进了这个世家大族的生活,又似乎飘荡在外。她觉得自己像独自高悬于夜空的寒月,感觉不到半点儿温暖。

  这时,花不弃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所有仆人都兴奋地挤向盘龙台的时候,那个小厮打扮的人却在一步步地慢慢后退。他盯着她,眼神冰凉,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

  “救命!”花不弃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手松开,从盘龙台上栽了下来。

  就在这时,箱子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之后,箱子里的铜钱并没有像往年一样从箱底洒下,而是如暗器一般迅疾射出!

  “所有人都趴下!”莫若菲大吼一声,看到花不弃在半空中的身影,瞳孔收缩如针。他大步跑过去,手已解下大氅飞舞起来。

  身体不知道被砸中了几处,痛得花不弃哇哇大叫。摔落时她觉得有人抱住了她,身体被抱着滚了好几圈,脸朝下被压在了地上。

  “不弃,伤到了没?不弃?!”莫若菲一把推开压在花不弃身上的婢女,拉起花不弃急问道。

  花不弃亮如钻石的眸子里闪动着泪光,呆呆地看着莫若菲。周围渐次响起的呼痛声、尖叫声、哭声冲进了她耳朵里。花不弃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挤出一个字来,“痛!”

  这个痛字尖锐地刺进莫若菲心里,他怜惜地摸了摸花不弃的脸,什么话也没说,深吸口气,打横抱起了她。

  如天女散花般从箱子里射出的铜钱在空中散开,对盘龙台下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威胁,却仍有数十个人被打中。有几个伤在脸上,鼻青脸肿,额头淌血。这出变故来得快也去得快。婢女、小厮们抱着头缩在地上,见没了动静这才敢起身,胆小的婢女已哭了起来。

  望京城里迎新年的爆竹声还没消失,震得莫若菲有杀人的冲动。他环顾四周厉声喝道:“后院母亲处增派人手值夜!剑声招集所有护院巡视府邸!莫伯安排管事的去请大夫!”

  是什么人在烟花中动了手脚?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花不弃?莫若菲脸色阴郁,低头看到花不弃紧皱着眉头,眼泪淌了满脸,心头一窝子火直往脑门子冲。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仿佛这样才能够保护她。

  “你要是洒银票就好了!”花不弃埋怨地说,只觉得浑身都痛,抓着莫若菲的衣襟再不吭声了。

  “忍忍,大夫一会儿就到。”听到她开口说话,莫若菲松了口气,大踏步往后院走。

  到了凌波馆,紧跟着跑来的灵姑等婢女赶紧接过花不弃检视伤处。

  天空中,湮没于黑夜的烟花无声地出现,无声地消失。莫若菲紧抿着唇,默默地看着。花不弃,她会像那些烟花一样吗?绚丽地怒放,转瞬消失?莫若菲的牙不自觉地咬紧了,带动颊边的肌肉隐隐抽动。他为什么会愤怒?为什么会为她痛的样子难受?只是因为害怕七王爷怪罪?莫若菲神色复杂地看向凌波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别的,是花不弃不能有事!他急躁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听到里面传来花不弃低声说痛的声音,他同时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这样才能压住从胸口泛起的难过。

  片刻,灵姑从房中出来禀报道:“小姐身上有好几处被打青肿了,并没有伤到骨头。少爷放心。”

  莫若菲松了口气道:“好生侍候着,大夫一会儿就到。”

  说完这话,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头。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花不弃摔下来若断了骨头,骨头戳进内脏造成内出血,他就算知道要手术,也做不了。莫若菲暗道庆幸,眼角余光突然看到院子里还站着一个婢女。她穿着件青布碎花小袄,满脸焦灼,一个劲儿地往房里张望着。

  凌波馆服侍花不弃的四婢是他亲眼看过的,这个婢女怎么这般眼生?莫若菲眼神变冷,迅急出手,擒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啊!好痛!少爷,我是厨房的丫头青儿啊!”手腕仿佛被掐断了似的,青儿大叫。

  青儿?厨房的?莫若菲微松了力气,狐疑地问道:“你跟来凌波馆做什么?”

  青儿啜泣着说:“刚才小姐摔下来,正巧摔在奴婢身上。我就抱住了小姐。”

  莫若菲这才想起压在花不弃身上的那个婢女,他松开手问道:“可有受伤?”

  “回少爷,奴婢正巧站在盘龙台的基座旁,那些铜钱好像不是往下面射的,因此没有打到奴婢,只是翻滚的时候擦伤了些。青儿担心小姐,就跟着少爷一起来了。”青儿摸着手腕轻咬嘴唇,玲珑的下巴上挂着晶莹的眼泪,竟是个清秀的小美人。她脸颊上沾着泥土污垢,额头有块擦伤,沁出了丝丝血迹。

  她委屈地站在莫若菲面前,低着头,又忍不住偏过脑袋看屋里的动静。

  莫若菲盯着她,冷冷说道:“看你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厨房的丫头却有这等绝色,这等急智,这等胆色?我看你是混进莫府的奸细!”话才说完,他已重重一掌打了过去。

  青儿愕然抬头的瞬间,肩头已中了莫若菲一掌。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只能挣扎着哭喊道:“少爷,我不是奸细!不是啊!”

  不试试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呢?莫若菲唇边掠过一丝笑,淡淡地说:“起来吧。只是试试你罢了。”

  “谢谢少爷。”青儿哽咽着说道。她捂着肩挣扎着站起来,默默地站在莫若菲身边,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眼泪挂在清秀绝伦的脸上,加上额间的擦伤,青儿奇异地散发出一种魅惑。莫若菲冲动地想安慰她几句。这时不远处有光影闪动,远远地传来莫伯沉稳的声音,“少爷,夫人来看小姐了。”

  莫若菲赶紧迎上前去。莫夫人衣着整齐,披了件风毛斗篷,神色镇定。她缓缓问道:“伤重否?”

  莫若菲暗叹了口气,温言说道:“不弃无事,娘不用担心。天寒,您别着了凉。”

  莫夫人叹了口气道:“出这么大的事,娘怎么睡得着?我进去瞧瞧吧。”

  莫若菲扶着她往屋里走,转过头对莫伯说:“让大夫好生瞧瞧青儿的伤。这丫头很机灵,护住了不弃,等她伤好了就让她到凌波馆侍候小姐吧。”

  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青儿说的。听到这句话,青儿眼里露出了惊喜,她抹了把泪大声说道:“多谢少爷!青儿一定会好好侍候小姐的。”

  莫若菲微微一笑,见青儿看痴了他,不禁莞尔,有些沉重的心终于轻快了几分。

  隔着纱帐,隐隐能瞧见花不弃穿着白色的中衣躺在床上。大夫提笔写了药方交给灵姑,笑着说道:“小姐从三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有伤着骨头,真是万幸。身上多处是外伤,用活血的药酒推散了,再服两剂药就行了。”

  送走大夫后,莫夫人隔着纱帐柔声问道:“不弃,现在好些了吗?”

  忍冬挽起纱帐,花不弃忍着痛想坐起来。莫夫人迅速地拦住她,温和地说道:“别起来了,躺着吧。”

  不等花不弃回答,她已转开头吩咐四婢道:“大夫说的都记清了?灵姑,去吩咐厨房每天为小姐煲汤。好生服侍小姐。”

  四婢躬身应下。

  莫夫人面寒如冰地说道:“忆山,查仔细了,从办货到经手人一个个环节仔细查。”

  花不弃哎呀叫了声,急急说道:“是个小厮做的。我站在高处看得很清楚,大家都往盘龙台挤的时候,他却往后退。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我这才松了手摔下来的。如果我不松手,肯定会被射出的铜钱打个正着。那么近的距离”她后怕地打了个寒战。如果她没有松手摔下来,炸开飞射的铜钱肯定把她当活靶子了。

  从人群中往后退的小厮?莫若菲疑惑地问道:“看清楚了?他长什么样子?”

  花不弃努力回忆道:“个子不高,长相很普通,脸瘦,颧骨挺高。穿着府中小厮的衣裳。”

  莫若菲想了想道:“府中小厮过百,长相没有别的特征我也想不起来。明日集中了府中小厮让你瞧瞧。也许不是府里的人,是外面的人混了进来。”

  莫夫人叹道:“府中巡值的侍卫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既然能混进莫府,那趁院里大乱的时候已经跑了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加强防备吧。不弃,你好生养伤。忆山,扶我回房吧。”

  回到莫夫人住处,莫若菲吩咐婢女出去。他掩了房门,见莫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卸下头上的花钿。她神情淡定,举止优雅,仿佛今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莫若菲忍不住低声说道:“娘,不弃还是个孩子!”

  莫夫人怔住,手中的翠玉长簪握得紧了,蓦地从红木妆台上划过,啪的断成了两截。她将断簪一抛,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击破了隔着往事的玻璃,将她心里的恨赤裸裸地袒露在儿子面前。莫夫人眼睛微微发红,目光冷冷地从莫若菲脸上掠过,突然拍案而起,厉声说道:“你说什么?!”

  莫若菲深吸口气说道:“难道不是娘做的?”

  莫夫人哼了声道:“我为何要杀她?!”

  “因为她是薛菲的女儿!”莫若菲脱口而出。

  莫若菲的指责先是说破了莫夫人隐忍多年的心思,让她结痂的伤口再次淌出血来;这句话更是把莫夫人的心一刀剜了去,让她不得不捂住空荡荡的胸口,大口地喘气。惊怒、难堪、伤痛与悲愤一股脑从莫夫人半张开的嘴里喷涌而出。

  她背靠着妆台,身体颤抖如秋风吹下的落叶,喉间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呻吟,“你都知道了?”

  看到她痛苦难堪的模样,莫若菲低下了头。他轻声说:“娘忘记了?从小人们都说我是神童。我十岁掌管莫府钱庄,十三岁就代表莫府参加内库竞标。十五岁将莫府的生意从钱庄扩展到望京城的各行业之中。五岁那年,我其实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

  “那薛菲”莫夫人惊疑地看着儿子。她实在不懂自己的这个儿子,他什么都知道吗?难道他连她暗中遣人灭了薛菲全家的事情都知道?

  莫若菲静静地看着她,果断地说:“天意让她家破人亡罢了。”

  莫夫人从他眼里看到了包容与镇定,她的泪突然涌出,伸手抓住莫若菲的衣襟大口地呼吸起来。

  莫若菲轻轻地搂住她,手从莫夫人披散的发间抚过。莫夫人瘦削战栗的身体,发间夹杂的几缕银丝,让他心疼不已。刚刚苏醒时,自己心里的恐慌与冰凉是被莫夫人焦急的眼泪与真心的疼爱消除的。他前世没有父母,他发誓把她当成真正的母亲。他能不包容她吗?他甚至对父亲产生了敌意。

  拥有这么多的财富,拥有美丽深情的妻子,拥有他这么漂亮聪明的儿子,父亲太不懂得珍惜。前世他哪怕只拥有一样,也会幸福得做梦都要笑醒。

  他发过誓的,在父亲去世时,他发誓要好好照顾母亲一辈子。

  也许,他骨子里是凉薄的人。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母亲灭了薛菲全家,他并不在意母亲对那个美丽得让他叹息的女子展开的报复。他心里只有自己,只有眼前给了他母爱的这个女人。

  然而,今晚他却恼了母亲。看到烟花变成炸药时他惊恐不已,看到花不弃从三丈高的盘龙台摔下时,他恨不得肋生双翅接她入怀。听到她喊出一声痛,他感到仿佛那些铜钱砸在了自己身上。他低低地说:“不弃十三岁了,她被抛弃了十三年。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莫夫人猛地推开他,讥讽地笑道:“但她是那个贱人的女儿!你怎么能把她带进莫府,怎么能让我每天都看着她,还要让我装成慈祥的母亲?!”

  她的发髻散开,满头青丝披下,额间细细的青筋跳动,她已是激动到了极点,忍耐到了极限。

  莫若菲被母亲的悲怆击倒了,他不忍地上前两步,重新将她抱在了怀里。这是他的母亲,给了他十三年母爱的亲人。他怎么就没想到她看到花不弃会受这么大的刺激呢?他轻声说道:“我也是被七王爷逼的。十三年了,娘心里还这么苦。若是早知道,就算得罪七王爷,我也绝不会带她回府。”

  温柔的拥抱与话语瓦解了莫夫人的愤怒,她捶着莫若菲的胸,崩溃地哭了起来,“娘就算有杀她之心,也绝非无知妇人。难道娘不知道现在伤了花不弃就是得罪七王爷?我把她当菩萨供着还来不及,怎会当着众人的面杀她?你怎么就能为了那个贱人的女儿来指责我?”

  你不会当众人的面杀她,你心里还是想杀她的。这个认知让莫若菲心酸不已,然而母亲的哭声又牵动着他的恻隐之心。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打着莫夫人的背,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母亲。

  爆竹声渐渐地消失,新年悄然来临。

  莫夫人渐渐地哭得累了,沉沉睡去。

  莫若菲搀扶莫夫人上了床,细心地给她盖好棉被。蜡烛无声无息地流着红泪,莫若菲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母亲憔悴的睡容。他问自己,只是因为七王爷的原因,他才这么在意花不弃的安危吗?

  她不过是一个他在机缘巧合中相识的陌生女子,偏偏让冷漠的他为她牵挂。他想起在天门关不顾安危回头去救她的情景,想起当自己知道剑声把她关在柴房时的心疼。莫若菲用手指揉着眉心,理不清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也许,他真的不该带她回莫府来。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让她安全地留在府中。

  不是母亲做的手脚,会是什么人?新的问题从他脑中冒出来。莫若菲迅速地将对花不弃的疑惑抛开,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不管是针对他,还是针对花不弃,都是针对莫府而来。

  他想起了天门关受到的伏击,想起了剑声传达的世子的敌意。他隐约觉得一场风暴正向莫府卷来。

  窗户纸渐渐由暗变亮。莫若菲突然想到,七王爷新年会遣人给花不弃送礼,甚至会找机会探望花不弃。如果他知道了花不弃受伤,定会再次迁怒莫府。花不弃的到来已经把局面变得复杂,这节骨眼上,他绝不能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