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黑暗回声(3)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于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跨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相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觉,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五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那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显得相形见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4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九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种种类,在中生代末期全部灭绝…… 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成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终围绕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间犹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确和安稳。
5
十六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自行车的链条还在哒哒地响,她踩着它们玩。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贝壳的自然史》、《荣格心理学》、《原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候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找了一家冷饮店,两个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短篇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