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他到子盈家按铃。

阿娥说:“来了,来了。”

王女士嘘一声:“别乱喊,他会紧张。”

阿娥开了门:“子盈还没起来。”

郭印南笑嘻嘻走进来。

他穿着一套西服,白衬衫深蓝领带,看上去神清气爽。

王女士迎出来:“印南,子盈说,你有事找我商量。”

她请他进书房。

阿娥斟出香片茶来。

小郭吸进一口气:“伯母,我来请你允准我与子盈订婚,我答应在有生之年会爱护她尊重她,凡事以她为重。”

王女士双眼濡湿。

她轻轻说:“印南,我相信你,我祝福你们。”

宛如昨天,小小子盈刚上一年级,做母亲的大感安慰,躲在一边看她走进课室……

王式笺泪盈于睫。

“谢谢你伯母。”

郭印南取出一只小小丝绒盒子,轻轻打开,盒里是一只订婚钻戒,大抵比芝麻略大一点,在阳光下努力地闪了一闪。

做母亲的取过仔细看过,真心赞美说:“这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钻石戒指。”

忽然听见有人嘻嘻笑。

原来是子盈起来了,躲在门角,穿着睡衣的她比平日更加稚气。

她走出来,由郭印南替她戴上指环。

“郭先生太太知道没有?”

“他们正等我好消息呢,我立刻去打电话。”

印南走开去报喜。

子盈握紧母亲的手。

“妈,你喜欢印南?”

“我很喜欢他。”王女士不住点头。

“我们可能在夏季举行婚礼。”

“来得及吗?”王女士诧异,“订酒席做礼服布置新居……”

“咦,我没想过这些,我不打算铺张。”

“啊,郭家赞成吗?”

“他大哥结婚,也只是注册度蜜月。”

王式笺微笑:“这倒也好,何必劳师动众。”

子盈忽然说:“无论多豪华的婚礼都不代表幸福婚姻,两个人终生相处和睦与否和筵开几席、多少首饰全无关联。”

阿娥在门口嗤一声笑出来。

“子盈的道德经又来了。”

印南打完电话回来:“家父家母非常欢喜,说几时见个面。”

王女士答:“请他们订时间地点好了。”

子盈说:“爸爸——”

她母亲转过头来:“我打算一个人出席。”那声音十分坚决,一听就知道全无转弯余地。

郭印南连忙说:“是,是。”

王女士脸色缓和下来:“子盈,知会你哥哥。”

子盈无奈地说:“是。”

幸亏这时阿娥说:“早餐准备好了,子盈,你吃罢再梳洗吧。”

那天下午,子函来到,看过指环,听过建议。

“子盈,这戒指不行,大哥叫蒂凡尼送只三克拉的过来。”

子盈说:“喂喂喂,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王女士也笑:“你妹妹说得对。”

“妈妈,你胡乱在抽屉缝里扫一扫,也拣出几套项链手镯,我妹妹怎可这样马虎出阁,我马上叫秘书打到纽约王薇薇处订婚纱。”

这回王女士亦劝说:“注册也总得有一套礼服。”

子盈说:“现买一套米白色套装就可以了。”

“头饰呢?”

“戴一只小小头箍,有一点网纱即可。”

“那么,叫纽约设计师送来。”

子盈迟疑。

子函看着妹妹:“你是想迁就郭家,不想太铺张太悬殊可是?子盈,请你做回你自己,舅舅舅母表兄姐们一定会来观礼,届时连保安人员随从已十个八个人,必然夸张,你能叫舅舅不来吗?”

子盈不出声。

“印南知道你是谁,印南知道你俩随时可以结婚无后顾之忧是因为你嫁妆丰厚,何必掩饰?”

王女士出声:“子函——”

“妈妈,子盈明白我说什么。”

子盈笑笑:“子函很有智慧,我保留底线,不请客、不戴华丽首饰,因为我由衷不喜。”

“那么,礼服头饰由妈妈挑选,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子函松口气,朝母亲眨眨眼。

子盈出去了。

子函说:“她不请客,我来请,届时她出现就可以,替她订两套衣服,一套象牙白配钻冠,另一套玫瑰红晚宴长裙,我去办。”

做母亲的笑不拢嘴。

稍后,子盈向未婚夫抱怨:“子函真多事。”

印南笑:“他是关心你,不是你大哥,怎会提那么多意见。”

“你明白谅解?”

“我知你家境胜过我家,我乐得享受现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气,我不会自卑。”

子盈松下一口气,印南真大方豁达,没白受高等教育。

能子科技股升到二十八元那日,子盈的礼服送到,子函叫她去试穿。

“在什么地方?”

“在我处,我派一个精乖的秘书在家等你,陪你试身,要改的话,立刻寄回去。”

“几时方便?”

“你下午可有空?”

约好时间,子盈独自到大哥的顶楼公寓去。

那日天气很好,初夏,风劲,吹走烟霞,可见蓝天。

仆人来开门,子盈一进屋便看到露台外有一女子坐着欣赏风景。

她且不去打扰人家,一径走入书房。

一眼看见架子上挂着两袭礼服。

一件是象牙白山东丝套装,上衣短短圆角,配小伞形齐膝裙,式样清纯可爱,正配子盈气质,她一看就喜欢,头饰简单精致,是两圈镶钻头箍。

另一件比较华丽,是背心玫瑰红缎裙,钉不规则透明亮片,在腰下打摺成钟形。

结婚礼服最难挑选,子盈本来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看见这一白一红两套衣裳,觉得心满意足。

正在抚摸衣裤,想告诉未婚夫,礼服漂亮得不得了,她听见身后有人说:“是汉斯的妹妹吗?”汉斯是子函的洋名。

这声音有点熟,应该属于露台上的小姐。

子盈怔住。

“汉斯吩咐我帮你试身。”

子盈转过头来,完全愣住,站在她对面的,正是她父亲程柏棠从前的女友高戈。

“是你!”

那高戈却一时没把子盈认出来,也难怪,不过在一年多前见过程子盈数面,美人事忙,她交游圈子广阔,早把往事丢在脑后。

子盈脸色大变:“你不记得程柏棠?我是他女儿程子盈,你口中的汉斯,是他儿子程子函,你是子函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高戈刹那间都想起来了。

她也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盈盯着她,年余不见,高戈瘦了,打扮比从前斯文含蓄,仍然全身名牌,决非一名秘书收入可以负担,她今日户头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汉斯是你大哥?”

“你不知道?”

她结巴:“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相信。”

“我在洛城认识汉斯,他带我回来,我真不知道他是程柏棠的儿子。”

正在这时,子函回来了:“子盈,可喜欢那顶头饰——”

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怒目相视,尤其是平日温和的子盈,红了的双眼像会放飞箭,握紧拳头,仿佛要打人的样子,实在少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子盈,你见过我秘书高琪没有?”

子盈哼一声:“她不叫高琪,她叫高戈,我认得她,子函,叫她走,走得越远越好,以后都不准见这个人。”

子函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事?子盈,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那高戈轻轻说:“我马上走。”

“你待我把话说完,子函,这个叫高戈的女人,在去年亚洲经济崩溃之前,是我们父亲程柏棠的情妇。”

子函倒退一步,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高戈分辩:“我真的不知,我并无隐瞒我的过去,我也根本不愿回到这个城市来。”

子盈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子函,你若不与这女人断绝来往,我与妈妈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喂喂喂,子盈,静一静,慢慢讲,我有交友自由。”

子盈见子函尚有恋恋不舍之意,心都凉了:“子函,写张支票叫她走,此事若不即刻解决,你我不再是兄妹,你不必参加我的婚礼或是丧礼,我与你同胞而生,一起长大,这件事你若不听我的,那就算了。”

子函听到这里,不禁心酸,过去握住妹妹的手。

“我实在不知道她与程柏棠的关系,琪琪,这是真事?”

她点点头:“子盈说的都是事实,我马上走。”

“我不会难为你,稍迟我派人送支票来。”

“我同你在一起,也不是为钱。”

程子函摊手:“我应当作出适当赔偿。”

“你们父子都疏爽大方,是欢场中上流人。”

子盈听得啼笑皆非。

只见高戈取过名贵手袋,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怅惘的神色来,像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终于她吸进一口气,打开门,走了。

程子函斟了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发上,静静喝一口。

“这件事,不要同母亲说。”

“……”

“你说得对,我是该马上与她断绝来往。”

“……”

“这不是惹人笑话的时候,小报一登出来,是一世话柄,死无葬身之地。”

子盈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过,那么亮丽的女子——”

子盈哼了一声。

“你不觉得高琪是美女中的美女?”

子盈冷冷说:“是那种夜间把皮除下来一笔笔细细勾画的美女。”

子函忽然笑了:“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很大分别。”

子盈拔高声音:“你们喜欢那种站着也像是躺着的女人。”

子函一怔,不禁好笑:“你放心,郭印南绝非我族类。”

“法国人在上一个世纪就叫这种女子horizontal,她们打横做人。”

“子盈你学识渊博。”

“我知你心中不快。”

“她待我是真心的。”

“我作呕,子函,用用脑,老少通吃,见钱眼开,我并非针对某人,这是事实。”

“她为何离开父亲?”

“老爸生意失败,她收拾细软就走,我还记得她肩上搭着一件紫貂,拎着行李逃一般飞往飞机场。”

“逃生是人的本能。”

“子函,你非得与这女人一刀切不可。”

“子盈,我也是对事不对人,你自幼温室长大,不知世界残酷,弱肉强食。很多时候,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依你说,有肉卖肉,天经地义。”

子函看着妹妹:“夏虫不可以语冰。”

“对,我是井底蛙。”

“小公主,试过礼服没有?”

“没有兴趣。”子盈气馁。

“来,戴上钻石头箍。”

子盈低头任大哥替她戴上钻饰。

“你看,”子函赞美,“整张脸晶莹起来。”

忽然,他把妹妹拥进怀内。

多年前,父亲离家,子盈不惯,天天哭,他也是这样抱住安慰小妹。他们是骨肉,他有义务爱她保护她不叫她受到伤害。

“子盈,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妈妈。”

晚上,他见到了高戈。

他写两张支票给她:“面额比较大,我已背书。”

“谢谢。”

“别不高兴,你也知道,我必须这样做。”

高戈点头。

她忽然问子函:“子盈几岁?”

“同你差不多大,你俩都肖蛇。”

“是吗,我自觉比她大十几二十年不止。”

“琪琪,人的命运各不相同。”

“她尊若公主,我贱若烂泥。”

“琪琪,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所以,我不会难为你。”

“你难为我?”子函吃一惊。

“你想想,我若声张,你们父子声誉就好笑了。”

“琪琪,那么,你也前途尽毁,以后谁还敢碰你?”

“所以,好好,大家好,我决定在你面前消失。”

程子函称赞她:“这样明敏,必有出息。”

“那么,为我做一件事。”

“请说。”

“介绍我到富商刘鹤亭处做秘书。”

“怎么会看上他?”子函讶异。

“他头顶还有头发,腹部却无救生圈,还算登样。”

“明日我替你打电话。”

“说我是你表妹吧。”

程子函点点头。

那边,子盈回到家中,发觉自己的一双手还在抖。

阿娥看见她:“子盈,快坐下,喝杯神曲茶宁神。”

看到她的钻石发箍:“真没想到这样简单会这样好看,礼服呢?”

这时司机刚好把礼服送上来。

子盈同阿娥说:“阿娥,你在我家30年,也好算是自己人,你说我是否是一个蠢女?”

阿娥哇呀呀一声:“谁说子盈笨?我同他拼命。”

“阿娥,请讲实话。”

“你自幼品学兼优,名列前茅,怎说你笨?”

“但是我对江湖世事一无所知。”

阿娥看着子盈:“不,你是非黑白清澈得很。”

子盈稍觉安慰:“就这么多,没有其他好处?”

“已经够了。”

子盈叹口气,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强心针,以便她出去替天行道,力抗强权。

傍晚,郭印南来了,看到未婚妻在厨房吃英式下午茶。

一桌子三文治及司空饼、果酱与奶油,她举案大嚼。

印南知道子盈爱吃,但这样大吃,心里一定有事。

他不动声色,坐到她身边:“是闯了祸吗?”

她一口气把与高戈重逢的事说出来。

“嗯,这事不可让伯母知道。”

“子函也是这样千叮万嘱。”

由此可知郭印南也十分爱护伯母。

子盈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印南笑笑:“旁观者清,子函的确不知程柏棠与高戈的关系,高戈却不可能不知。”

“此女可恶!”

“你从头到尾不喜欢内地女子,为什么,是因为她们英语不及你流利?”

子盈霍地转过头来:“你觉得反感?”

印南摊摊手:“我不敢。”

子盈瞪他一眼:“那你有何不满?”

“子盈,今日,紫荆花是市花,大家已不分彼此,应不卑不亢应酬各省各县同胞。”

子盈哦一声:“与高戈结拜为姐妹?”

印南温和地解释:“我不是说她,我说大概,你不可戴有色眼镜。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有好几个南开及北京大学出身的工程师,人品、学问、工作态度都非常优秀,大家都是华裔,合作愉快。”

子盈不出声。

“子盈,处世要活络,此刻不是港人动辄看不起人的时候了,今日,要看人家可会礼待我们。”

子盈耳边嗡一声。

“这话说重了可是,不过你想想,一般华裔,为何你自幼总觉比别人优越?一是因为家境良好;二是因为英语流利,可是这样?”

子盈不出声,一边耳朵麻辣辣又红又痒。

“台湾女、大陆女,口头无比轻蔑,那是不对的。是,港女最先洋化,最会追贴潮流,一早经济独立,喂,给人家一点时间好不好?”

子盈脸上青一团白一团。

阿娥轻轻走进来:“姑爷喝杯参茶。”

子盈回房先关上门。

阿娥叹口气:“从来无人这样说子盈,我知你是君子爱人以德,不会一味宠爱,可是,慢慢来。”

印南苦笑:“我不说她,没人说她。”

阿娥轻说:“时势变了吧。”

印南点点头:“香港是真要拿点诚意出来,否则,焉能与其他各省衷心合作。”

“也有些老香港转不过弯。”

印南说:“那就只好移民了。”

身后有个声音:“谁说移民?”

原来是子函来了。

印南见是舅爷,连忙笑说:“子函来喝杯格雷伯爵茶。”

“移民没有意思,黄皮肤生生世世混不入人家圈子,你奉公守法呢,是个好清佬;你若不安分呢,是个坏清佬,一言蔽之,永远是清佬。”

印南第一个笑出来。

“管你三代土生,全体是哈佛博士,有什么事,仍是清佬。”

他把果酱厚厚地搽在司空饼上大嚼。

这时,郭印南已经笑不出来。

大家低着头。

幸亏门铃响了,王女士打牌回来,看到礼服,噫一声。

“白色这套非常好看,玫瑰红则太过鲜艳。”

子盈开门出来,手臂搭着母亲的肩膀。

“全在这里,我真高兴。”

她取出几盒首饰来让子盈挑选。

子盈看着五颜六色、晶莹闪烁的玉石珠翠,只觉一点用处也没有,母亲仍然寂寥了这许多年。

子函在一旁笑说:“子盈一贯毫无兴趣。”

子盈像是可以听到这些玻璃珠在叹息,她不禁黯然。

印南却以为小公主被他得罪了,讪讪地笑。

王女士说:“子盈,穿上婚纱看看。”

子盈却说:“不穿了,我不结婚了。”

“什么?”

子函反而笑:“幸亏没有订酒席发请帖。”

王女士知道子盈不是那么情绪化的女孩,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看着未来女婿。

本来约好今晚在一间私人会所见家长,这是重要约会。

王女士不悦:“子盈,你不能一个电话说取消就影响郭家上下情绪。”

子盈低下头。

“今晚一定要去,回来再决定是否结婚。”

子函又笑。

他的女友全部漂亮、成熟、懂事、知趣,他程子函哪有时间耐心去哄小公主。

子盈抬起头想一想:“妈说得对。”

郭印南这才松口气。

王女士问他:“子盈怎么了?”

“工作上有点挫折,我说了几句,她不高兴。”

王女士点点头:“我要去做头发,一个小时后回来一起赴宴。”

她又匆匆出去。

子函拍拍妹夫肩膀:“放心,子盈明白道理。”

印南忽然问:“子函,我有无高攀你家?”

“胡说,你一表人才、忠诚可靠,傻子盈需你扶持才真,她不嫁你,我把她绑起送到郭家,别想我这大哥养她一辈子。”

印南苦笑。

子函站起来:“你们好好谈。”

他走了,子盈出来,打开一盒香槟巧克力,逐颗吃,那糖香气四溢,直要把人薰死。

很快吃了半盒。

印南奇怪子盈怎么不胖。

子盈放下糖盒:“你的话很有道理。”

“多谢包涵。”

“不过由你说给我听,没有意思,你应当麻木不仁宠我一世。”

印南答:“不行,半个世纪之前才作兴男人把女子当小狗那样溺爱:任她冷淡公婆,欺压小姑小叔,然后,在忍无可忍之际,把她一脚踢开。今日,你我也是朋友关系,有什么感受,要开诚布公说出来。”

“那多没味道。”

“我与你有同感,但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你只有我,其他都是外人。”

“我还有妈妈。”

“许多事,我们都不会让伯母知道。”

“我还有子函。”

“子函说,他巴不得把你嫁出去。”

子盈只得苦笑。

半晌她站起来:“我要梳洗了。”

印南说:“我等你。”他在沙发假寐。

子盈默默地转回房内,忽然渴睡,小时也这样,爸妈一吵架,她就很快睡着,是个逃避的好办法。

她蜷缩在床上悄然入睡。

王女士回来,看见他们分头大睡,不禁好笑。

“起来,起来,时间到了。”

子盈像是去考试那样更衣出门,母女同穿米黄色,以大方为主。

阿娥把准备好的红包交给王女士。

一家人出门去。

子盈在车内一言不发,到了目的地,她自己先下车。

郭家一家人已在宴会厅恭候。

印南的大嫂抱着孩子出来:“快叫人。”

那一岁孩儿凝视王女士一会儿,忽然叫“姐姐”。

王女士突获减寿,心花怒放,掏出红包就塞到他小手里。

印南这才介绍各人。

席中当然是子函最受欢迎,他表演全套应酬功夫,谈笑风生,并且代父亲送上见面礼。

茶与菜都很普通,但气氛很好,大家放下面具,衷心相待,子盈感动。

大嫂问子函:“你可有女朋友,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

子函笑答:“我怕我配不上人家。”

子盈看哥哥一眼,不出声。

最后子函代母亲悄悄付了账。

郭家对未来亲家满意之极,觉得面子十足,一向朴实的郭氏伉俪第一次这样说:“将来印南有个依傍。”

子盈回到家里,脱下衣服挂起。

她妈妈走进来,缓缓卸妆。

她说:“半个世纪过去了,科技真有进步,光是化妆品,不知多贴服,搽厚些也不觉,同从前浮在脸上的干粉不一样。”

“妈妈想说什么?”

“我只是闲聊,翁太太患乳癌,只需要一种药丸,不用电疗化疗,你说医学是否太进步。”

子盈点点头。

她母亲又说下去:“叶太太前些时候请大家喝茶,澄清说,她女儿百灵尚未生养,百灵结婚才半年云云,真是守旧,我同她说,何必介意别人说些什么。”

子盈不由得赞道:“妈妈思路不同。”

“你看人家美国金像影后朱迪·福斯特,未婚,怀着第二胎,也不透露谁是孩子亲生父亲,同头一胎一样,独自抚养,她又是同性恋人,又怎么样呢。”

子盈笑出来:“那是很极端的例子。”

王女士说:“你要是决定不结婚,我也不怪你。”

子盈吁出一口气:“我想出去散散心。”

“你舅母说,塑料商人郑树人有一架专飞大陆的私人飞机需要装修,你有无兴趣?”

“听上去很具挑战性。”

“香港没有私人飞机场,飞不出来,无处可停,排场就比不上内地了。”

“下星期我会找舅母谈一谈。”

第二天一早,子盈出发去探访弟妹。

子茵、子照在园子里玩垒球,球打到樱花树梢,花瓣纷纷落下,像下了一阵樱花雨。

子盈自计程车下来:“喂,你们两个!”

子茵眼尖:“姐姐来了。”

两个人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张玉芳闻声出来,三分讶异,两分欢喜。

子盈微笑问:“好吗?”

“子盈你真是个明白人,大人有大量。”

子盈失笑:“哪有你说得那样好。”

她捧出巧克力蛋糕:“同弟妹一起住几天吧,我去收拾客房。”

子盈点点头,她正是为子茵子照而来,乐得争取更多相聚时间。

子盈发觉地库里有几位老太太坐着看杂志报纸,喝茶聊天,她好奇地问:“家庭聚会?”

张玉芳笑了:“我义务帮她们洗头剪发,她们觉得我手工不错,纷纷要求义务服务。”

“那多好。”

“最老一个客人82岁。”

“还有外国人呢。”

“可不是,我现在远近驰名,有记者来访问过我,我正学染发烫发,以便拓宽业务。”

“每天招待几个客人?”

“只收四名,已经预约到下个月。”

子盈笑起来。

“也有例外,上星期六,某老人院送来十个客人,连子茵都得加入帮忙。”

子盈沉默一会:“有约会吗?”

张玉芳答:“我不热衷,我今年35岁,两个孩子了,人家贪图我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有点寂寞吧。”

“是,但一出这道家门,只有更加危险。”

“有缘分的话,也不要拒绝。”

张玉芳只是苦笑:“上次拒绝你父亲借贷——”

“他又东山再起,非常活跃,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他每天傍晚都会同子茵他们谈上三分钟电话。”

“是吗,那多好。”

子盈看着张玉芳细心地服侍老太太们,女佣在一边帮忙,地库音响设备播放着一首时代曲。歌手轻轻唱道:“我曾为你许下诺言,不知何时能实现,想起她那小小的心灵,希望只有那一点点……”

靡靡之音,小城风味,子盈又笑了。

忽然子照走下来说:“姐姐,门外有人找你。”

“谁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他叫郭大哥。”

子盈立刻跑上去。

“你怎么来了?”

郭印南站在门口微微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可以到我妈的公寓去住。”

子照却说:“这间屋子五房三厅,加游戏室、书房,欢迎郭大哥留宿。”

张玉芳出来招呼:“是子照未来姐夫吗?”

郭印南发觉程柏棠还算有良心,他的家眷,心灵虽然寂寞,肉身却不必挨苦。

女佣已把他的行李拎上楼去。

子盈说:“上来看看。”

两个人站在露台上看海景,只见园子里花千树,一阵风来,紫藤花瓣纷纷落在子盈头上。

小郭替她拂去:“你看上去像小仙子。”

子盈笑笑:“这个城市山明水秀,花前月下,的确会引起遐想。”

“来,梳洗一下,带弟妹去科学馆玩。”

子照却想到英吉利湾放风筝。

子茵说:“去托菲诺看鲸鱼喷水。”

接着三天之内,他们做齐活动,周末兼上山滑雪。

印南对子盈说:“你好像还在生气。”

“不,我只是失去了爱人,多一个益友。”

“我收回我的话好不好?”印南后悔得不得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这个固执的蠢女!”

子盈微笑:“印南,你说得对,我认为爱人若不能盲目宠我,要他来作什么。”

星期日傍晚回到家中,正是香港星期一早上。

郭印南与家人通过电话,一声不响。

“怎么了?”

他张开嘴,又合拢。

子盈说:“喂,我们仍是好朋友。”

“98号股票随着美国纳斯达克指数一直往下跌。”

“什么叫98号?”

“能子科技,”印南颓然说,“这下子完了。”

“你又不投资股票,这是意料中事。”

“我大哥大嫂整副身家在上面。”

“印南,那是他们的选择。”

“你有所不知,他们所住的房子已经押了出去,今回中了空宝,想必要重新供款。”

子盈见他那么担心,便说:“可要回去看看?”

“我明天走。”

“我也该回去了。”

孩子们依依不舍,送到飞机场话别。

郭印南勉强笑说:“我的胸襟不很广阔。”

“关心家人是人之常情。”

“父母的退休金不知有无投资下去。”

“既然这样有风险,不如卖掉算数。”

印南点点头。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子盈睡着了,一个人去,两个人返,有男朋友就有这个好处。

到了家自然有司机来接,先送印南,子盈一进家门就问母亲:“子函呢?我有事找他。”

子函自书房探头出来:“子盈,回来了?过来看日本最新的立体电子游戏机,神乎其技,真的一样。”

子盈连忙问:“能子科技可是滑落?”

子函一怔:“股市一定上上落落。”

“最终走势如何?”

子盈扭开电视机,刚巧新闻报告员说:“能子今日跌至十八元,一星期内已失去三十巴仙。”

“子函,怎么一回事?

他奇道:“关我什么事?我在二十五元之际已全部放出,与父亲套现数千万,算是过肥年。”

子盈抽一口冷气。

“子盈,我与爸不过帮能子策划上市,我俩收取一笔酬金兼若干股份,神仙也不知将来的事。”

“可是小股民血本无归。”

子函似笑非笑:“哪个小股民叫你这么担心?”

子盈不出声。

“股民如作长线投资,应像母亲那样,抓住汇丰20年不动,升值二十倍,股息齐收;要不,如进赌场,风险大,利润也高,愿赌服输,你说可是?”

子盈颓然坐下。

“是郭印南有损失?”

“不是他,是他家人。”

“叫他们快快狠下心来一刀斩断,美纳斯达克指数将会跳楼,科技股会融解,未来一年,科技企业将裁员十万人以上,正读电脑系的学生可考虑转系。”

“你怎么知道?”

子函轻轻答:“我是行内人。”

“会跌到什么地步?”

子函轻描淡写:“一元。”

“胡说八道!”子盈跳起来。

子函已不欲分辩,专心玩电子游戏机。

子盈站到莲蓬头下,用热水淋浴,她冲了很久,浴室里全是水蒸气。

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等她。

“郑氏私人飞机的资料已经在这里了。”

只见她气定神闲,旗帜换过,股市滑落,一概与她无关,她住在山顶,庄敬自强,安然过度。

“郑先生的地址在上面,你如有兴趣,直接与他联络。”

子盈点点头,翻开资料。

小型喷射飞机叫海湾暖流,11个座位,设有客厅、会议室、睡房、酒吧、浴室,像一间小小公寓,最长飞行时间是9小时。

乘私人飞机毋须顾及航班时间,行李也不必经海关入舱抵埠后认回,据乘搭过私人飞机人士说:物有所值,这架海湾暖流价值三亿。

子盈打电话到郑氏机构预约会晤时间,秘书一听就知道她是谁。

“程小姐,明日下午3时可方便上来一次?”

子盈立刻搜集初步资料。

她虽不是室内装修师,却也不乏这方面知识,选了几种款式,可是也花了一个下午时间。

黄昏,她累极入睡。

辗转间只听见细细絮絮的麻将声响起,醒来果然看见妈妈在搓牌,这一台麻将不理朝代时势,都是一帖定心剂。

阿娥说:“小郭先生打过电话来,我请他来吃饭,今晚我做了蛤蜊炖蛋。”

“子函呢?”

“回自己家去了。”

印南总不忘带水果上来,这次,是极大极美的水蜜桃,老远就闻到甜香。

正打麻将的女士们立刻笑说:“快切开让我们享受。”

子盈开她们玩笑:“桃子要整个儿捧着吃得汁液淋漓才够味道。”

大家嘻哈大笑。

郭印南感慨万千。

人家家底宏厚,有基础,即使在股市上不见三五百万,只当消闲费用,不动声色。

郭家却已愁云惨雾。

刚才他回到家里,劝父母兄嫂立刻壮士断臂,他们犹不心死,硬说会得回升,非要血本无归不可。

他一气,独自走了出来。

子盈把资料与印南商量。

“飞机停在什么地方?”

“白云飞机场附设的私人升降点。”

“我陪你去。”

“印南,买一送一会赔本。”

“我不放心你。”

“我会打恭作揖,毕恭毕敬,印南,那一套不难学,我是程子函的妹妹。”

他握住她的手,苦笑。

“家人如何?”

“这一关很难过。”

“会有什么影响?”

印南答:“大哥与大嫂势必会输掉他们的公寓,最终得搬回父母家,我会把房间让出来给他们暂时避难,我只好住到客厅,押后婚期。”

子盈听到这个骨牌理论,不禁叹气。

她安慰他:“婚期本来已经决定搁置。”

印南非常失望,低头不出声。

子盈却轻松了。

她替他按摩肩膀。

印南说:“我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草根阶层,三天不下雨,草就干枯焦黄,大树扎根深,才熬得干旱。”

“吃饭了。”

子盈开了一瓶契安蒂白酒招待他。

郭印南问:“这件事里,有无人得益。”

子盈不敢出声,只是劝酒。

第二天,子盈准时到郑氏机构。

秘书笑说:“程小姐来看看办公室可合意。”

子盈意外,她以为按件头工作,只需开会交货,谁知还有歇脚处。

办公室有一扇大窗户,面积不小。

“程小姐没有上班时间,不过是方便你进入及工作。”

只见书架上全是崭新的参考书,电子工具齐备。

这时她们身后有人用普通话说:“子盈,你早。”口气熟络似老朋友。

子盈转过身来。

“我是郑树人。”他伸出手来。

没想到那么谦和,年纪不算大,两鬓微白。

秘书斟出乌龙茶,子盈猜想他是台湾人,要不,原籍福建,大抵不在香港长大:“子盈,多谢帮忙,我会派职员与你合作,你大可自由发挥,以大方加一点点别致为主,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白灰。”

他笑了,摊摊手。

郑氏只听说这年轻女子是高干子弟,需对她特别招呼,没想到她还像个女学生,白皙小脸在阳光下清纯晶莹,有别庸脂俗粉。

他与她闲谈几句,接着开会去了。

稍后,有一男一女来向子盈报到,都有工程设计学历,出任助手。

这是份优差,分明是母亲一手撮合,怕她失业无聊。

在这种特别照应下,不论工作地点、性质,一定愉快。

子盈上班不到一个月,能子科技已跌到七元二角。

她与助手出发到白云机场去看那架飞机。

郑树人看过设计,相当满意,子盈正在研究如何把每一件家具钉实在甲板上又不觉呆滞之际,忽然听得莺声呖呖——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还是第一次进私人飞机!”

子盈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她的老朋友高戈小姐。

子盈反而放心,见过私人飞机这种排场,一定会忘记程子函该类小客户。

高戈见了子盈,稍稍变色,只是装着不认得她。

高戈又瘦了一圈,更加时髦标致,连绝无仅有的一丝泥土气都洗脱了。

郑树人介绍:“我的设计师程子盈。”又说,“我的朋友高明。”

又换了名字,子盈只招呼一声,又忙着工作。

她拍了一些照片,与助手走下飞机。

三个人一言不发,埋头苦干。

工程明早即可开始。

地毯样版送来,子盈十分满意:灰蓝色底子上织出郑氏机构标志,清晰美观。

晚上,郑氏约他们吃饭,子盈发觉高戈不在,松一口气。

两个助手有事早退,只剩他们二人。

子盈忽然想念郭印南,脸上稍露寂寥之色。

郑树人轻轻问她:“闲时喜欢做什么?住在哪个城市最多?”还有,“前些时候才与你舅舅打高尔夫球……”

这时,忽然有女歌星上台,轻轻唱起歌来,她用福建话唱“往事莫提起,无论花多么鲜艳,人如何缱绻,往事莫提起……”

子盈轻轻说:“往事莫提起。”

郑氏讶异:“你会说福建话?”

子盈苦笑,当张玉芳还叫张小乔的时候,曾有10年时间,子盈偶然会被父亲带到他的新家去,子盈听过张在家中播这首台语歌。

也许是子盈记性好,也许该时小小心灵受到震荡,听过几次,永世不忘。

子盈想告退,正在动脑筋找藉口,助手回来请他听电话,原来,一个牌局正在等着他。

终于散了会。

子盈一个人回酒店房间梳洗,她取出皮革样版,比试颜色。

忽然听见敲门声。

子盈诧异,这里会是谁?不禁警惕。

从防盗孔一看,却是高戈穿着红色低胸晚装站房门外。

子盈开门说:“时间晚了,有事明天说。”

“子盈,明天你都回香港了。”

子盈只得请她进来。

高戈看到床上都是色版,不禁说:“真用功。”

子盈看着她玲珑浮凸的身段,微笑说:“你也是。”

“子盈,你一出现,我必遭殃。”

“咦,这话怎么说,你莫黑白讲。”

高戈吃惊:“你会闽南语?”

“老板是福建人,会几句总错不了。”

高戈沮丧:“子盈,你一出现,我身边的男人就会跑掉。”

“你现在飞机大炮都有了,他还怎么跑?”

高戈看着她:“你口角开始像子函。”

“他的确是我榜样。”

“听说子函赚了大钱打算回加州去。”

子盈答:“我没听他说起,他时时穿梭两地,不能定性。”

“程柏棠翻了身,见过鬼怕黑,修身养性,正在搞澳洲移民手续。”

子盈讶异:“你消息比我灵通,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这几年变迁真大。”高戈感喟。

“不怕啦,你看你,一般锦衣美食,满身珠翠。”

“子盈,你怎么会明白,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也是人,我总得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没有的。”

“呵,这样理直气壮,怪不得盘满钵满。”

“一早说过你不会明白。”

子盈轻轻说:“你指失望、沮丧、愁苦、彷徨、无助、孤苦吧。”

高戈抬起头来。

“我自幼失去父亲,母亲不能面对婚姻失败,长年采取逃避态度,我自小被送往外国寄宿,雪夜惊醒,悲从中来,哭整夜……”

高戈冷笑:“的确值得同情,但是你肚子饱饱,身上温暖;而我,试过一个人在雨夜街上流浪……”

“是,”子盈承认,“你的确比我惨。”

“子盈,你再悲切,也是华丽的梵哑铃奏出哀调;而我,我是二胡嘶哑在陋巷中倾诉。”

子盈诧异:“高戈,你好不文艺。”

“我也受过教育呀,只不过不谙英语、法语。”

“你的英语也练得不错了。”

“始终不如你自小学起,同女皇一般口音。”

子盈笑笑:“这女皇已经褪色,我辈又得从头开始。”

“子盈,你圆滑许多,从此如虎添翼。”

“谢谢你。”

“我要回去了,老板正赢钱。”

子盈送她到门口,祝她幸运。子盈庆幸与高戈和解,下一次高戈身边又换了达官贵人,不必心惊。